荀粲微微颔首:“我的母亲,便是当时的大宦官——中常侍唐衡的女儿。”
“成婚的时候,父亲十七岁,阿母才只十三岁。”说到这儿,他略略顿了顿“结缡之后三十余年间,他待她……一直都很好。”
——哪怕是后来灵帝崩后,董卓进京,宦官势力被彻底清剿,唐衡身首异处,他的女儿成了无依无恃的孤女。
经明行修,德操无瑕--他的父亲荀彧,或许真的当之无愧罢?
即便是为保全家族而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娶了宦官之女;即便因她而受人讥议,清誉蒙尘。他也从未有过半点迁怒,温文相待,始终如一,付出了一个丈夫应当的庇护、关怀以及尊重。
数十年如一日,相看不厌,相守不疑……情重如许。
曹莹目光落在自己拣拾的那一匾芙蓉花瓣上,眸光映着那娇红的颜色,微微波动起来,低低道:“我家阿父也说过,阿公是这世上他最为敬慕的人之一。”
荀令君的儿子,又会逊到哪里去?——当时,这也是阿父允婚的理由之一。
荀粲神色却是有一瞬的恍然,而后极轻地低眸笑了笑:“是啊,自幼所有人都同我说,我的父亲是怎样的怎样的才代旷世,怎样的见姿卓绝,怎样的国士无双……”
“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想,旁人看到的是名士荀文若,是贤臣荀令君……而不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荀彧罢。”他看着自己的妻子,目光是少有的认真,语声轻而清晰——
“从我刚刚记事的时候起,便很少见父亲的面。那时还是魏王的曹孟德刚刚平靖了北方,正是百业待举的关键时候。作为尚书令,镇日里焚膏继昝,案牍劳形……永远有阅不完的军务要函,批不尽的政事公文,往往下朝回府,径直进了书房,一日三餐都是送进房里用,晚上倦极而憩,便这么睡在书房中……”
“同在一个屋檐下,阿母和我们这些儿女,却是极少能见到他。”有些感慨地,他的目光落向了正南边主院的方向,那是他的父亲生前呆得最多的地方。
“我的阿母出身宦家人家,所以富而不贵,当初因联姻嫁予父亲,算得上诚惶诚恐罢。”说到这儿,他唇边无意识地勾起微微的弧度。
——毕竟,那个时候,品貌无瑕,誉满京华的荀姓少年,倾了几多芳心,不知是京中多少待字少女的深闺梦里人。
而大宦官唐衡的女儿,除了父亲的身份之外,又怎堪俦匹那般风华无双的少年郎?——而讽刺的是,她深知自己父亲的身份,恐怕正是他心底最为厌憎的东西。
“所以,自成亲时起,她便从来都小心翼翼,惟恐哪里惹。她知道衣冠士族皆重礼仪,所以便一举一动都模样着荀家的女眷,生怕出了丁点儿舛错累他被人讥议;她知识他精擅书法,便拿了他的字来临帖,一横一折,一勾一画地学,最终几乎能仿得以假乱真;她知道他妙笔丹青,所以请了名师来教授绘画,这个却需天资,她怎样也学不好,于是只好自各处收集了他喜欢的画作,却不敢进他书房一步,只一幅幅悄悄放在寝居中显眼的几案上……她学围棋,学六博、学琴瑟……渐渐地,也是不负所愿,她比京中任何一个士家女还要更像士家女。”荀粲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始终是平稳中带着微微的恍惚,仿佛轻声自语似的。
尤其在家族失势之后,丈夫的始终如一,不疑不弃,于她而言不止是感动,甚至是感激罢——在她的眼里,丈夫是身家所依,是情愫所系,几乎类于神祗。
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在丈夫猝然离世之后,死后,整个人都彻底崩溃,形销骨立,弱不胜衣……不久便随他而去。
真正的忠贞不渝,情深不寿。
——后来,渐渐长大,他便时常想,女子要才德何用?她的母亲若非那般看重这些,或许就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是因为阿家病逝,所以你才生阿公的气么?”少女清稚的语声响地耳畔,他一回神,便对上了那双黑白分明,此刻尽是关切的澄净眸子。
四目相对,她轻声安慰他“可是,阿公他自己忧思成疾,是天定的命数,谁也没有办法呀……若是可以,他一定也是愿意陪着阿家白首偕老,看着奉倩你长大成人的。”
听过这一句,荀粲却是神色一滞,垂了眼睑,一双眸子深沉得似乎看不到底:“不,并非天命。”
闻言,曹莹一时怔住,有些错愕地看着他。
“家父荀彧——是自尽而亡。”他说得并不大声,但原本扶在案上的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指节紧绷得略略泛了青白“服毒自尽。”
那厢的少女瞬时间惊住了,震愕、惊诧、意外甚至是难以置信。
荀粲微微阖了眼,默然了好半晌。
“--是死谏?”她似乎终于平缓了心神,也厘清了思绪,问得郑重而认真。
荀粲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而后睁开了眼,语声似乎带了几分嘲弄:“谁说他慧冠群伦,智计无双?——最终,那个无双国士是这样愚忠地为注定将亡的大汉祭上了自己的性命?”
正因为他同武帝曹操二十一年情谊,太过了解他的为人,知道劝谏无用,所以便用自己的死来破了这个局。
说起来,也算伟大罢?以血为祭,阻住了距皇位一步之遥,代汉易如反常的曹操,让他至死也未真正称帝。
但——真的值得么?那么多的人都可以奉曹氏为君,都可以同流合污,都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