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日光透过茜纱窗射将进来,光晕之下,原本轻轻简简的一切,便有如度了一层金子般冉冉生辉、炫丽夺目。穆蕊娘抚着手中乌漆似的万缕青丝,举着木篦一下一下地通发,再看看菱花镜中之人,骨柔肌腻、肤洁血荣却又神气静息、仪态婉娴,一时直是感慨万千。
女儿转眼已初见长成,从不曾想过女儿会出落得至此境地,虽然样貌她原是猜着几分,想女儿随了自己的样貌,应不会差到哪儿去,如今看着一张还没完全长开便早已胜过自己的面庞,穆蕊娘却不知该喜该悲。喜的是女儿尽管拥着一副好皮相,却天生眉目清远,守洁凛贞,断不会为了以色事人而奴颜婢膝,失却自己;悲的是女儿如此容貌,却如此出身,倒应许配给什么样的人家,才不致辱没了她。
穆蕊娘不由叹气出声,正低头看书,任母亲给自己梳妆的李眠儿,听到娘亲的唉叹,抬首看向镜中。这么些年来,娘亲就没有怎么变化,从来简单的妆容,简单的衣饰,这一点自己怕是依承了她。母女俩之间,眠儿记得依稀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大概就是从那个下午起始,她们之间便再少有坦诚露底的沟通了。娘亲对那件事一直不能释怀,这个自己是晓得的,娘亲心里一直装着那个人,这个自己也是晓得的,而娘亲对爹爹一直怀有愧疚,这从母女俩多年来只穿素衣便可瞧出。对于自己,李眠儿更加清楚娘亲心中所存的忧虑。思念至此,李眠儿止不住在心下也作一叹,却堪堪紧抿了双唇,不让那口气从齿间溢出。
“娘!”娇声细细,软语喁喁,李眠儿的轻唤,让穆蕊娘瞬时回过神来,“嗯?”
“儿孙自有儿孙福,娘不必担忧女儿,便是在这园子里一辈子住下去,只要同娘亲、吴妈、翠姨、疏影一起,也是很好的!”李眠儿转身轻轻搂住了穆蕊娘的腰身,伏在娘亲的腹上,缓缓说道。
“傻丫头,你这么年轻,娘和吴妈她们早晚都要先你而去,到时难不成你一人住这园子里?”穆蕊娘捋着女儿额边轻软的碎发心疼地驳道。
“娘也是年轻的,怎么会轻易先我而去?再说不是还是疏影嘛,她可比我还小一岁,怎么也是陪着我的!”李眠儿许久没有如此和娘亲亲近过,这贴近就不想再挪开了。
“疏影人家又不是非要一辈子跟着你的,再过两年,还不一样要许个人家过日子!”
“做女子的就非要嫁人么?就不能守着自己的亲人过活?”
“你看了那么些书,就不知道这是为何?”
“皆不过镜花水月,过眼云烟;海市蜃楼,到头是幻罢了!何苦为了些虚虚无无生生困了自己去!”
“你……!”蕊娘一时语塞,却不愿女儿这般执迷下,倒让你读出个‘境益穷,志益悲’来?”
“那安贫乐贱的五柳先生照娘亲的说法,岂不也是此等‘境益穷,志益悲’之流了?若是整日过着俯仰由人的日子,倒不如退而求其次次次,学了五柳先生,躬耕自资,夫耕于前,妻锄于后,那样的生活该多闲适自在!”
穆蕊娘瞧着女儿清光奕奕的脸上满面憧憬,心道,只要你乐意选择这样的生活,娘便依着你的意,只要你不是不愿嫁人就好!再一想女儿之所以如此想法,还不是因跟着自己吃了恁么些苦,才生得这般心性?一时只觉舌间苦涩不已,放下木篦,双手搂住女儿削肩,弯腰轻轻枕首于女儿的发间,二人久久沉默。
疏影原是和她娘翠灵一同过来屋里,欲叫上二位主子过去吃早膳,刚要张口,便被她娘给捂住了嘴,待她仔细透过珠帘看清屋里的情形时,便静悄悄地收了手舞足蹈,也跟着默默而立。
直过了许久,翠灵觉着自己的腿都有些站麻时,才揭起帘子,拉了女儿一道走进,以往常一样的声调:“二位主子,吴妈刚把鲜菱、荸荠给置了,还蒸了鲥鱼,一道过去尝尝吧!闻着怪香的!”
穆蕊娘和李眠儿闻言,双双站起身子,也不言语,相互帮着稍稍理了理鬓发,同翠灵母女出了主屋,来到西厢房里。此时,吴妈已摆好一桌子早膳,见蕊娘一行进了屋,看到一袭新衣的眠儿宛若天仙般,将要夸上几句,可又想眠儿小姐早不止一次两次令自己惊艳了,遂也不再赞叹,只将手在围裙上来回擦了几遍,笑道:“今日小姐十四岁寿辰,早膳就做得丰盛些,我还做了寿面,待会一起尝尝吧!这个……一大早的,我先说两句吉利话?呵呵,这个……这个……就祝小姐身体永远万福康安吧!”
疏影一早蹦进屋里,站在桌前,看着一桌的佳肴,喜形于色,欢道:“要是每顿早膳都能这样就好咯!”忽又转身奔翠灵身前,撒娇:“娘,你叫爹爹常送些好东西过来吧!”
翠灵气极而笑:“你当这些东西是你爹的么,他说送就送得的?痴丫头,好生一边站着去!”
疏影郁郁不忿,往眠儿身旁一站,李眠儿见此,先扶了蕊娘坐下,自己就近坐了,然后拉了疏影往身旁凳子上一坐,再示意吴妈、翠灵一并坐了。待坐齐了以后,先夹了块鲥鱼放蕊娘碟里,又夹了块放疏影碟里,再接着吴妈、翠灵碟里,除了蕊娘,其他几人都有些受宠若惊,纷纷起身作谢。
完了,李眠儿也不说话,只顾低头细嚼慢咽起来,蕊娘温温地看着自己女儿,觉得心里某处暖暖的,当初李班首所说的果然没有错,她今生得此女儿,这辈子也就值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