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砥砺
记忆中，万历十七年的冬天特别燥，呼吸中动辄都能带入辣入肺腑的干刺。蘩卿斜仰头觑着苍蓝寡白的天色，慢慢跪直身。她有些恍惚，仿佛刚刚才揭开蒙眼，看清所处，身在何地。天是那样的天，蘩卿深吸一口气，连气和风都与梦境一般无二。今天是初五，那时候，是她和杨恒定亲的日子呢。一转头，宣旨的高公公已经渐渐迈步上了慈宁宫的丹陛。十一月了，申正的太阳还像橘色的火球般炽烈耀目，打在高公公明黄的抹布上，反射出一片刺人的光晕。她感到有些眩晕，脑中有一刻空白。
“沈典药，恭喜了！”蘩卿的意识眩眩晕晕的，觉得这声音像是高公公方才话的余响，头却自有意识的顺着向右偏过，看到钱公公在向她行躬身礼，她恍然笑了笑，“钱公公，多谢。”站起身还礼。身体微微酸软摇晃，跪的有些久了，“都是六品，我岂能受你的礼。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她现在是六品女官了！蘩卿暗忖，不知怎的就飘到了另一件事上：六品太监的俸银是同品级廷臣的十分之一，九石米多一些，折合现在飞涨的物价，二石米约一两银子的话，大约有四两多一点银子。嗯……就算女人得到的回报总是少的更多更多，那也该有一两多吧？！这么想着，才感到身体被冰凉的汗渍浸的由内而外的冷。外婆又说错了！三年之后，她想出去这里，恐怕不容易了啊！页家出过医女，医婆，如今也有了女官了！呵！
“女官的俸银都是‘月给其家’的，沈典药可以跟皇后娘娘求个情，咱们王皇后慈善，凭着典药你的本事，每月那些钱拿到手还不是简单的！”钱公公像知道她心思似的，附在她耳边传授机宜。
蘩卿微笑点头，做受教的样子，从今往后，她不再是这里的过客，得学会这些了！不过，吖……原来想拿到属于自己的银子，还需要费力讨好皇后的？！
周围都是道贺的声音，是慈宁宫的下等宫人太监，所有人都很高兴，似乎升职的是他们，而不是她。她转头向四下一一道谢还礼，重复的万福礼让她头脑中逆向的血流渐渐回流。初进宫那天，她想向慈宁宫一个洒扫的低等宫婢打听孙氏在哪里都要赔笑，得到的还是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现在，世事变迁就在瞬间。
她想起骆思恭那天告诉她的话，杨家寿宴上的乌头是施厚德下的，八成是李太后的授意。上辈子，她因此伤宫，以至于子嗣艰难。
——没有清白，又不能传宗接代，这是她悲剧人生浓墨重彩的一个添笔。始作俑者是她两辈子都不能恨，也恨不起的。上辈子不知情，因此也说不上难过，而今生，她甚至要巴结讨好这个害她一生的人。真是讽刺！
李太后的目的是什么，现在很清楚了：她若想以这张脸为阶梯爬上龙床，她的下场会很凄惨。作为页家的最后一点血脉，她的后半场人生必须掌握在李太后手中。
——充满诡谲和倾轧的世界。这个真相，外婆和舅舅比她早知道太久。
高公公派人来找她了，她亦步亦趋的踏上象征尊贵的丹墀中央。跨进眼前这道门，叩拜，从此她将开启新的人生。她下意识顿住，回头。槛外时光空自流。蘩卿抿了抿嘴，绝对的权力之下，是无耻、无情和冷酷。
她又想起卞秋水和樊姝彤，决定了她前世今生命运的这些人，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
到目前为止，自己只和皇帝见过两次，第一次得到了莫名其妙的夸奖，第二次又得到了纠结重重的赦免。如此看来，与她们长得相像的这张脸，作用不是一般的大。所以，若想解开心中的疑惑，或许，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弄清刘惠当年的全部过往。
这天，除了伺候李太后用药的时间，蘩卿都是在奉承和赔笑中浸润的。连到坤宁宫典正、往女官六所往答以及重新安排住所这样的事都是高公公亲自陪同的。她全程带着得体合宜的笑，感到自己的年龄一下子变成了四十岁，而不是前生去世时的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