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决正在与县令曹智宴饮。
他们同为知识分子,彼此之间虽然没有交情,但是见着了,以后要共事,总要有些共同话题和交情需要攀的。
而且,最妙的事情是,二人都是学儒出身。
县令曹智是家道中落的士人,以学儒而希冀重新恢复祖先荣光,实现家族伟大复兴。
而周决也是差不多的家境。
对于这种没落的小贵族而言、学儒是最理想化,也最优的人生解法。
因为学其他家的家学知识,一来,很多需要切实的去实践和验证。
譬如墨家、名家、兵家道统,那都是需要真真切切的去做事去验证去游说的。
你需要花费很高的代价去学习和深入了解,因为这些东西是跟如今的掌权者们的思维形态有差别的。
所以学以致用也好,用来博一个荣华富贵也罢,都需要更高的造诣,还需要在斗争中打赢其他竞争者。
而学儒则不需要。
因为儒家的本质,是先贤仲尼对于周代礼乐制度的编纂和总结,虽然胡扯的部分不少,但是那其实是最接近当代的贵族们的思维形态和生活细节的东西。
这些东西,不需要很高深莫测,便可以叫贵族们接受。
——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如此的生活的。
虽然必然会有一些不同,但大致相同即可。
学儒的,天生和贵族、和统治者们是一条战线里面的战友。
都战友了,要点荣华富贵还不是很简单的吗?
“礼者,自然之妙谛,天生之成法,我辈当循者也!”周决看着堂中美人随音乐声而曼妙起舞,不由感慨。
曹智哈哈一笑:“这字句,周兄果然是妙人!”
周决略微有些矜持,但是眉宇之间的得意之色,掩盖不住。
他方才那一句,足可以称之为“名句”了!
这种偶发之字句,并非时时能得的。
而一旦得到一句,便可以叫一个人千载留名——即便他甚么也不做。
曹智咀嚼着周决的话语,越是咀嚼,越感觉其中有说不尽的意趣。
字句虽然简单,但是结构工整飒然,读来有凛凛一派,江河泄流的风采。
比起惯常所用的四字和六字的短句,这样的字句,断句似乎更加合乎朗诵。
周决微微一笑。
他当然不会说这种字句结构是出自嬴政所给的小册子的。
当前的诗句词句,结构上讲求圆润自然。
字数上,一般由四字、六字的偶数字数构成,这样的字句,断句有一种顺口和凝银的美感,每一句读起来都似乎耐人寻味,有未尽之意,显得高端大气。
而嬴政的册子则不太一样。
他与人不同就不同在,他的遣词造句,多用的字词结构变化难以捉摸。
字数上,以三五七字的奇数为主,字句并不讲求圆融自然,反而更贴近于命令式的断句,每每读来,铿锵有力,一是,以中间字为轴心,字句前后对称,句尾通常截音,显出力道。
另一方面,这样的字句,浅白直接,意蕴似乎更加单调,但是整体组合起来,却有着一种奇妙的,似言鱼而非言鱼的深长意境。
周决不是个傻子。
他能够通过考核,本身才情和知识,都是有的。
只是他不喜欢那些俗尘杂务。
对于嬴政发下来的小册子,他也是认认真真的研读过的。
他的研究,主要在于那些字词本身的意蕴和质采,而不在于那话里面最直白的意义。
这也就决定了,他能从那文章里面看到的东西,跟即、石神、去疾这些底层贱人所能看到的,不太一样。
他看到的是,与当世既然不同的一种文学理念。
这种理念,似乎相当的成熟,并且有着自己独特的表达宏大意蕴的方式。
叙事上,也往往有表里两层含义。
稍微浅薄一些的人,只能看到那些文字里最直白的含义。
那些含义,虽然是完整的,但通常讲述的是一些无聊的所谓吃食、种地、管理的小事。
而内蕴的那些,则是真正属于他这种精英人物的。
那是一种直接沟通自然,统帅人性的东西。
周决觉得,这些看到了小册子的人里面,恐怕唯有自己,能够看得到这一层。
那位秦王陛下,果然是个有才华的人啊!
他如此的想着,又与曹智说笑开了。
期间,谈到县中的农会问题。
曹智摒退了歌舞,叹气说道:“周兄不知啊,前些日子里面,我这县中十四家大户,被他们视为靠山的本家给拔除了!”
“而这些人,都是反对建制农会,反对的最厉害的!”曹智摇了摇头:“实不相瞒,当时小弟我,其实也是很有一些动摇的——农会的建制,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圣贤之不敢为,祖宗之不愿用。”
“依我所见,这农会,并不是甚么好的事物。”
“使氓隶庶人聚居,统辖其饮食、作息、婚嫁,甚至于要直接干预他们耕种,这要是出事,那就不是小事啊!”
“是啊,这种事物,本就是自古以来都不存在的事物,以先圣的智慧,他们会想不到可以如此治世吗?他们不如此建制,而是保留如今的朝廷和建制,必然有他们的深意,我们后人,又怎么好违逆呢?”
两人叹着气,对于“农会”这种新奇的存在,保有极大的恶意。
但他们不敢直接的反对“农会”的建制。
因为这种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