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轮车吱呀响着。
它盛装了太多它这个年纪所不应该拥有的财富,被这沉甸甸的财富压得走路都要散架。
它们停在了高台之下。
满满的半两钱,堆放在独轮车车厢里。
前列的兵士们努力地伸长了脖子,想要离那天下间最美的景物近一些。
负责维持秩序的骠骑们努力地用盾牌将兵士们挡回去。
前面几排的秦人兵士眼见了那些钱,对于嬴政的大话,信了几分。
发钱又怎么样?还不是要收回?
他们这样想着,但心中忍不住的畅想。
万一呢?
万一自己可以留一些钱在身上呢?
万一,自己可以花一些呢?
去女闾?去购置酒水?去买肉吃?去买好衣好鞋?
他们忍不住想着这些。
没钱时候,念头不兴,如今见了钱,思维活泛起来了。
他们各个舔了嘴唇,咽了唾沫。
他们期待着,抬头仰望着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小人儿。
听着那听不真切的话语。
如在梦中。
世界软绵绵的。
脚下软绵绵的。
身边拥挤的人软绵绵的。
空气香甜。
阳光温暖。
那个小人儿,应当不会骗我们吧?
他们期待着。
后排看不到独轮车和车上满满的铜钱的人,听着前排的同侪们的话语,也逐渐相信了面前的那位贵人,是真的愿意把钱拿出来分给他们的。
至于后面会不会收回?
那谁能知道呢。
今天发钱的举动,都是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事情了。
事情超出认知范围,他们从旧有的经验里无从参考琢磨,于是齐齐地开始等待眼前的事物发展了。
拥挤、嘈杂、浊热、炽烈。
情绪翻涌,人头攒动。
然后,是一个人,被骠骑们,放了出来。
他迷茫地看着把自己放了出来的骠骑。
两名骠骑嫌恶着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不赶快上去,王上喊你上去领钱呢!”
这男人如在梦中,不敢置信。
台上的嬴政抱着已经数好了的一堆铜钱,静静地等待。
秦吏们手持喇叭,高声呼喊。
“上高台,领工钱。”
“上高台,领工钱。”
秦吏们在喊。
兵士们看着有人被允许过去领钱了,一时间忘记了拥挤,也忘记了去看钱。
他们呆住了。
他们尽可能地将目光投向那个第一个领到工钱的幸运儿。
这名幸运儿挠了挠头。
他头发干枯杂乱,面色黝黑赃污。
手背带着冻疮的疤,十七八岁的脸上带了道疤痕,稚气之余,又有些凶悍之意。
他惶恐着。
他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万众瞩目这么一说。
他的认知里,从来没有服兵役领工钱这么一说。
他的命运里,从来没有从贵人手中拿钱这么一说。
他迷茫着。
嬴政站在高台上静静地俯视着这个幸运儿。
下面,黑压压的兵士们静静地仰望着这个幸运儿。
幸运儿咽了一口唾沫。
他的手指绞着脏兮兮打了补丁的衣服的衣角。
幸运儿看着自己的同侪们,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回到队列之中。
幸运儿眼眶里流动晶莹。
他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终于动了。
他咬着牙,脸上的疤痕如同一条蜈蚣,慢慢爬动。
他整个人如同一条蛆虫,慢慢蠕动。
他太激动、太害怕,走路都走不稳了。
队列之中,有人开始谩骂。
“废物,上高台去领工钱啊!”
“你行不行啊,不行换我来啊!”
“你怕什么啊?”
“你往前走啊,蠢物!”
“上去啊,去领钱啊!”
他们激动着,恨不能以身代之。
嬴政看着,听着。
不行的。
这些人,还不行。
他们还不能承载“斗争”。
要先确保其生存。
生存之后,是生活。
满足其作为“人”的基本需求。
而后便是根据法律,知道一些简单的常识,建立起来生产关系。
而后,是脑海里,建立起一些基本的……世界观?
这些事物作用之下,他们成为了最基础的完整的人,而后,他们身上才会孕育出真正的“斗争”。
否则的话,即便起身来了,也只不过是为了向人求一个跪得舒服的可能。
那不叫做斗争的,那叫做反抗,叫做挣扎。
怀里的铜钱沉甸甸的。
嬴政向前迈了一步。
那个幸运儿深吸了气,他紧握双拳,站起身来,高声地喊着。
“我要好多钱!”
“我要工钱!”
“我应该有工钱!”
“我拼了命,钱是我应得的!”
他喊着,叫着,咆哮着。
然而双腿似乎生了根。
他一步都迈不出去。
他哭了。
脸上的蜈蚣也伤心地蜷曲、伸展蜷曲、伸展……
天地广阔,宇宙浩瀚。
“这是你应得的。”嬴政开口了。
他居高临下,看着那幸运儿,如看子嗣,如看灯烛。
幸运儿抬起了头。
他仰视嬴政,百般委屈,千种不甘。
他想要那钱。
太想要了。
但他不敢。
众目睽睽,从未有过,突破常识。
他怕得不到。
他怕一场空。
得到了,然后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