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将要改革地制的消息在整个咸阳都传开了。
最初只是市井里,贵人们的门客吃饭时候,三五成群,热切地讨论着。
到后面,三五日的疯传,嬴政使了农会的人到处推波助澜,加上宗室的帮助、楚系出资。
终至于,到八月初,全咸阳,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了。
流言,也从单纯的改革地制,演变成了分发土地,分发钱粮,把新打下来的土地发给氓隶庶人这样的各个版本。
流言越传越离谱了。
一些秦法规定的禁制也都在人们全情投入到这场争论之中时候,悄然放松。
铜铁炉中赶制了大批武器、甲胄,准备出售
月初的大朝会上,吕不韦一言不发。
所有人都有意识地不去注意他。
所有人思考的重点都已经放在了吕不韦死后了。
吕不韦,在秦国,掌权四年多了。
这四年多,他一个身处高位的人物,能够扶起无数的小吏、能够拉扯出数不尽的小官、能够在军队里安插不知道多少亲信,能够与难以计数的人结成利益交互。
他若是想的话,是可以裹挟着许多与他有不可分割的利益联系的人一起临死反扑,给嬴政重重一击的,虽然不可能动摇根基,但起码可以给他添点堵。
可是他沉默着,似乎已经认命。
于是众人也就默契着,不去招惹这只濒死的猛兽。
先王的陵寝定了下来了,对于边军的安排定了下来了,对于今年这个旱年的税收安排定了下来了,王后的位置定了下来了……
国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安排。
嬴政多数时候坐在那里,如同泥塑木偶。
——他手中没有具体的权力,也没有多少听从他命令的人,而且还没有正式登基,此时发号施令,达不到目的不说,还会折损好不容易得来的个人威望。
不过,没有人敢于真的小看这位泥塑木偶的新秦王。
前一段时间,搅弄风云的那位吕相国,可还半死不活地在朝中坐着呢!
朝会慢慢开完了。
吕不韦坐直了身子,有些眷恋地环顾这个大殿。
这大殿,是秦国君臣每月两次上朝的地方。
秦国过去的大部分的国政,于此定下,今后秦国的大部分国政,仍将出于此处。
这里,是吕不韦实现自己抱负的地方。
他年幼时候,妄想拜相。
然后他在这里拜相。
他年少时候想要扬名立万。
然后他在这里扬名立万,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他吕不韦的大名。
他年轻时候欲要成为吕望一样的人,光耀门楣。
然后他在这里,做了一个君主的吕望。
他们君臣相互猜忌,却又相携而行。
吕不韦记得那个前不久逝去的秦国先君。
那个人总是那么野心勃勃。
他容得下别人对他的不敬,也有着礼贤下士的习惯,甚至从来不摆架子,为质之时,他们可以一同展望天下,互诉抱负,畅想未来,得意之后,他们虽然有了互相戒备,但多数时候,他们仍是同心协力的。
“戬灭六国,重定分封!”
那是他们的志向。
然而这个人死去了。
属于他吕不韦的周武王死去了。
他死之时,吕不韦的确想过很多。
他想修一部《春秋》,想过田氏代齐,想过君臣相得,想过掌握废立。
书成之日,晒简于宫门,许以重金,使秦国众臣咸来为我改易书中之字。
一字千金。
凡来改字者,皆不服我者,可以杀之!
如此,甄敌我,得美名,取大位……
吕不韦曾是这么畅想过的。
但这么做,到底会被后人唾弃吧?
或者,自己不篡位,而是与秦政君臣相得,找机会,慢慢做他的相父,指导他为政,辅弼他一统天下?
再或是,将成蟜教导成为比秦政更加优秀的人物,之后,找机会,推了成蟜上位,自己作为王师,名垂千古?
吕不韦的脑子里曾是流转过这些念头的。
心念纷杂,他并没能一时之间做出决断。
即便做出了决断,他一时之间也没有相应的能力完成任何一个设想。
吕不韦听过嬴政与徐青城辩经。
这个十来岁的孺子,并不是一般人。
吕不韦是有自知之明的。
他知道,自己玩不过嬴政,成蟜也没有可能比嬴政更加优秀。
他曾经为嬴政说过话,向嬴政示过好的。
他以为还有机会的。
然而嬴政不动则已,一动便是将他困杀了。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
瓮中之鳖而已。
嬴政什么时候想杀,也就杀了。
吕不韦并不打算反抗。
退朝了。
群臣慢慢走掉了。
嬴政饶有兴致地坐在王位上,一手支着下巴,歪头看着静坐着的吕不韦。
“吕相,为何不走?”
吕不韦依旧跽坐在那里,他仍环顾着,仍怀旧着。
“老啦,走不动啦!”吕不韦语气中透出这辈子都没有过的豁达。
“可要寡人遣人,送你回府?”嬴政小小的身体,坐在宽大的座位上,略有些单薄。
“不必了。”吕不韦摇了摇头:“王上,前十日里,铜铁炉忽然开放了武器的售卖,可是在等臣遣人去买吗?”
“或许吧,谁知道呢?”嬴政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你不打算试一试吗?”
“鱼死网破?”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