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坐在城墙上,向东望过去,忍不住唉声叹气。
函谷关,这座天下雄城,如今成了他们的囚笼了。
大败之后,兵士们终于脱离了连连胜利时候的喜悦与亢奋,转而变得沮丧,庆幸和后怕。
王翦大约知道这种转变的成因。
胜利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得到机会,他们的眼中,遍地都是机会,认为军队无论如何都能够获得胜利,自己也能够随随便便的得到功勋,进而在之后,取得爵位,得到更好的生活。
一切都无限光明。
人们因着这种光明,而感受得到无穷无尽的希望,仿佛自己拥有全世界,精神状态是积极向上的。
而待到失败时候,人们则会感受到艰难。
功劳和爵位不再是唾手可得,而是一大堆人分一小块肉,费劲全部力气而战胜同伴,之后所可以分到的肉只有少少的一些,甚至很可能连果腹都不够。
于是对于形势的判断变得悲观消极,进而,对于自身命运的预测,也变得消极而毫无希望可言。
随后,便会开始烦恼,开始思考战争的必要性。
这在兵法里,也叫做,丧失士气。
王翦之所以能够如此清晰地洞察这一切,是因为他看到了《邯郸调查》。
这一份意义极端单一,文采极度匮乏的文章,在很多时候,只是描述人的生计。
但有些地方,也或多或少地写了一些制衡的办法和经济状况对人心理的影响。
王翦看到这些东西,下意识便将其运用到兵法里,将其中的,经济,代换为战争的胜负。
而后他觉得,豁然开朗。
仿佛一面从未打磨过的镜,一朝打磨,水洗之后,镜面明晰,映照秋毫。
而针对性的办法,自然也在这镜的映照里了。
——那便是一场胜利。
以胜利,洗去失败带来的阴霾。
可,没办法胜利。
王翦坐在那里,看着远处的旌旗。
那是魏人信陵君无忌的旗。
那位赫赫有名的‘君子’,如今在魏地,威望只怕比魏王都高上不少了吧?
王翦想着,手掌不由自主摸向了腰间的剑。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咸阳。
王翦想着。
“主君。”侍卫端来了两碗羊肉汤,将大碗的递给王翦:“您还在想着如何反败为胜啊?”
王翦接过了大碗的肉汤,拿了刀子,扎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大口嚼食着,油腥气裹着韭酱的植物清香,十分美味。
“吸溜”
“吸溜”
王翦喝了两口肉汤,像是吞了火焰,灼烫的感觉从咽喉落进肚腹,王翦满足地吐出一口气:“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咸阳。”
“我也想回去!”侍卫闷闷地嚼着一块软骨,咯吱咯吱地,心情没有好太多:“我还等着回去成婚呢。”
“嘁。”王翦咧咧嘴:“女人有什么好的?有打仗好玩吗?”
侍卫抬头看了一眼王翦,笑了起来:“王主君,您不是都有了儿子了吗?”
“是啊,我已经有儿子了。”王翦挠了挠头:“但是这跟我喜欢打仗有什么关系呢?”
侍卫无语。
王翦手中握着刀,挥舞着:“真是后悔,为何当初训练兵士的时候,没有多训练一些呢?”
“要是有五千人……不,七千人我们农会的兵士一样的精兵,我们就能把韩国和魏国都打穿!即便没法灭国,也能重创他们。”王翦挥了挥手中餐刀,从侍卫碗里扎了一块带着皮的羊肉。
侍卫嘴角抽搐:“您这是借着吹牛的功夫在吃我的肉吧?”
“没有!”王翦吸溜溜就把肉吸进嘴里,一边嚼食,一边说道:“我说的是真话,我们农会的这些兵士啊,战力是很强的!”
“但是为什么要是我们农会的人啊?”侍卫挠了挠头:“别处的人,不行么?”
王翦喝了一口羊肉汤,仔细想了想,摇头:“不行,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是只有农会出来的人,才能够有如此高的战力,即便不训练而直接组建成军,也可以勉强称之为强军。”
“而别处的兵士,即便是良家子……”王翦脸上也是疑惑:“即便是家世极好的良家子,也很难达到农会的这种强度,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这边疑惑着,函关之中,秦王异人崩殂的消息传来了。
蒙骜抓着短短的一封竹简,来来回回看了四五遍,始终不敢相信竹简里所书写的内容。
秦王异人,是那么的强壮,那么具有野心,那么有容人之量,那么的宽厚温和。
蒙骜与他,说一声君臣相得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曾彻夜对谈,从秦国能够征取到的兵员数量,谈到兵员赐土的数量,再到破灭六国的顺序先破掉韩国,而后挟大胜之势,再度袭赵,不求一击灭其国,只将其有生力量打垮,而后便带兵回国,休养生息。
修养三五年,引兵灭掉赵国,而后三面合围,吞掉魏国,之后与楚国打上四五年,灭掉楚国……
用个二十三四年的时间,灭掉六国,统一天下,届时异人为天子,蒙骜则可封国于齐,尽享齐鲁富庶。
他们君臣,将永久的铭刻在史书之中,不相猜疑,不相背弃。
后世人将听着他们的传说过活一生,天下人将会尊他蒙骜为新的兵圣,他蒙骜,将会超吕望,迈孙武,成为兵家新的圣人。
然而……
然而……
蒙骜颓然放下了手中竹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