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没有怪她,还扶她起来,当晚留在了屋里。床头点着一对红蜡烛,明晃晃刺眼睛,太太手下的管家婆子说,这是喜烛,万万不能吹灭了的。桌上摆着瓜果,破例给一个通房换了红帐子。
院子里果真摆了酒席,平日无论与雪晴关系不错的,还是平淡的,甚至没见过几面的丫头仆妇都得了一杯吃。只是这一来,热闹属于别人,本应是主角的却被拘束在屋子里,太太不准她随意走动,说这叫规矩,省得被什么阿猫阿狗的瞧见脸儿,要冲散了喜气。
雪晴深感自己可能活不长,就像从前,旧主人庄园里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女孩子。她们只是被看上,又没有反抗的余地,新鲜劲儿过了就丢开,怀上身孕就成了累赘,一剂汤药粗暴地灌下去,谁会在意她们的死活?
没有盖头,没有嫁妆,下人送进来简单的饭食,说新娘子不能吃太多。她已然麻木,一口口咽下汤羹,看着窗外天色渐渐变暗,彻底进入黑夜。脚步声由远及近,小厮提着灯笼,老爷来了她房里。
她选择跪下,低着头听凭处置。出乎意料地,大官人没有碰她,只是命令她伺候更衣,问她是否饿了,要不要让厨房再送宵夜来。
“若有什么为难的,可以来找我说,不要随意起冲突就是。我会顾全你的衣食起居,你若愿意,或待来日我百年之后,你可以领一笔银钱,自行离去。”
烛花噼啪,吓得她心头狂跳不止。她砰砰叩头,恳求不要赶自己出去。大官人拉住了她,良久叹了口气,命她起来坐着进食。重新送来的宵夜果然能吃饱肚子,哪里有那么多规矩呢?说到底,她只是个最低微的通房。
日子仍然平淡如流水,半年后老太太去世了,她掉了几滴眼泪,不算十分逢场作戏。做妾的生活不会事事如意,至少比丫头手头宽裕了,因她侍候得确实周到,也老实木讷,从来没有越过本分,老太太对她逐渐宽容,偶尔还会赏赐几件首饰,有意无意地提起来,可以停了芜子汤。
没有必要的……她表面说着不敢、不配,心里却苦笑。老爷从没碰过她,何来的绵延子嗣?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将来,不过是悄无声息地顶着姨娘的位子,做着体面丫鬟的活儿,等到大官人百年之后,会有留给她的一笔安家银子,自然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或做点小买卖,或置办田地云云。
其实她并没想好何去何从,这片土地对她而言太陌生,来了许多年,还是处处无所适从。
天公不作美,没等她琢磨明白,老爷猝然长逝,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短短几个月,府上接连两桩丧事,太太哭红了眼睛,数次在灵堂昏厥过去。
“晴姨娘,太太身子不适,外头还有许多事需要照应。奶奶怀着身孕,不便出头,请姨娘过去帮忙照应。”
前面的大丫鬟过来传话,蓉儿忙不迭道恭喜姨娘大权在握,伸手拔掉她头上雪白的绢花,脸上的笑毫不掩饰,拉着她就往外赶。
雪晴忽然很看不起她,厌恶感油然而生,一把甩开蓉儿,小心翼翼将绢花戴回去,理整齐了身上的麻服孝衣,擦干眼泪往前院去。
老爷走了,她很难受,怀念这个在中原唯一对她好的人。他果真是一个很好的人,院子里站满了前来吊唁的故友亲朋,见到一个陌生女子出来照应,纷纷面露诧异,听说是个人微言轻的通房,更是直接出言质疑,称莫不是这女子狐媚又心机,才连累大官人暴毙,当家太太也起得一病不起。
她百口莫辩,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她说话。太太却忽然赶来,身边陪着三四个丫鬟,步履缓慢,气喘吁吁,满脸歉疚说自己理家无方,这样的场合竟让小妾出来丢了颜面。
雪晴被拖下去,周围的斥骂、不屑、鄙夷,统统与她渐行渐远,白绢花掉在地上,不知被谁踩脏碾碎。她已经记不清中间发生了什么,只晓得身上的孝袍滚满了灰,头发也扯散了,和着眼泪鼻涕粘在脸上。来了个肥头胖耳的婆子,翻看她的头脸皮肉,管事妈妈递出,是她最后看到的场景。
“自这蹄子进了门,惹得家宅不宁,老爷太太反目,老太太也被气病。王婆子,你可仔细着转手出去,别送错了地方。”
麻袋套在头上,口里塞着抹布,她听着她们说话,已经能明白什么意思。就算大官人撒手前留下了话保全她,又能如何呢?现如今这个家,已经是太太囊中之物了。
她不认识中原文字,听别人说得多了,才知道自己来的地方叫欢喜胡同。这名字听着就不像个好去处,身边还有许多女子,每个都拿不同的眼神打量她,有一个悄悄凑近过来,警告她快点扒了这身孝服,省得给馆子招来晦气,连累别人也被妈妈毒打。
暗门子……她很多次听见奶奶咒骂,怨恨家里的爷们爱逛这种地方。
屈辱与日俱增,她想起在大官人家里的时候,愈发难以忍受,身上挨的板子鞭子从没断过。日子久了,身子跟着麻木,终于有次,当初警告她的女子丢过来半块冷炊饼,让她看开点,赶紧吃了,别死在这儿。
“装什么清纯,都是破了身子的玩意儿,拿乔给谁看呀。”
冷炊饼又干又硬,她用力啃着,饥饿战胜了理智,她没力气和对方吵嘴,急匆匆咽完了食物,拿着廉价的胭脂往脸上涂抹。
不就是这样了吗……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倚门卖笑,迎李送张。
【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