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担心,”他看出了我的不安,轻声道,“有时候知晓实情比蒙在鼓里要残忍,但却公平。”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平淡若水的声音真的让我得了几分安心,可说出来的话却莫名其妙。
雪一直在下,在黑夜这块幕布的映衬之下如同带光圈的小精灵般漫天飞舞,就像有谁用狼毫大笔蘸上白色颜料纵情挥舞。我们静静地坐在墙头,居高临下地遥望远方,已沉睡过去的京城星星点点地闪着夜灯,碧瓦朱楹,飞檐翘角都朦朦胧胧地隐藏在漫天夜雪之中,入眼的竟是白雪,红光和黑夜。
就在这时,茉园的角落隐隐约约走过来一丝摇晃的红光,映衬着黑夜白雪蓦然显得突兀,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两个身披帽兜棉袍的人提着一盏灯笼,鬼鬼祟祟地沿着门廊朝听风亭的方向走去。我忙回头看十三阿哥,他也看见了,朝我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走。”他说,轻巧地搂住我的腰朝下一跃。
我们等的就是这个吗?
夜色太深,光从那两人的背影看去,连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我甚为疑惑,要说是贼,哪有点灯笼的贼,若是府中之人,何苦半夜三更点着一盏微弱的灯笼偷偷摸摸呢?
我们蹑手蹑脚地尾随那两个拿灯笼的人一路穿过谦湖桥来到听风亭边的南厢房,这儿一带与府门边的耳房紧紧相连,是丫鬟和几个嬷嬷们的卧房,若不是那二人像做贼般在推门前瞻前顾后地左看右看,我差一点就要以为她们只是两个夜归的老嬷嬷了。
捅破窗纸前,十三阿哥拦住我,凑在我耳边轻声道:“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掉眼泪。”
我紧锁眉头:“到底怎么了?”
他后退一步,把窗纸让给了我。
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隐约能看到那两人和一个摇晃的灯笼,我伸手在窗纸最下角捅了个洞,往里看去。
房中二人先是熄了灯笼,继而点亮了油灯,昏黄的灯光将黑漆漆的屋子照射得人影晃动,二人脱去帽兜,竟然露出了阿妈和素心的脸!我惊得往后一退,身后的十三阿哥连忙扶住我,并捂住了我的嘴。
一向高高在上的阿妈如普通妇人般从随身带的食盒里拿出果盘和点心,还有一个及一把团扇,灯光太暗,我们又隔得远,虽看不出质地花样,但仍能辨出荷包和团扇上的花色均是五彩金丝线绣成的,在油灯底下微微闪着光,要知道,五彩金丝线是御用的,除了皇亲国戚之外,一般人有钱也买不到,买到了也不敢用。
我看了十三阿哥一眼,发现他锁眉但不疑惑,显然这情景对他来说已不新鲜。
素心打开墙角的衣橱门,看似普通的衣橱另有玄机,她一层又一层地拉开好几道,这才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一个红布包裹的大黑匣子。她把黑匣子置于阿妈面前的桌上,回头拿了个香炉过来。好生奇怪的是,阿妈一见这黑匣子,未语先哭,断了线的泪珠从她疲惫的眼角连连落下,她如捧珍宝般将黑匣子打开,触目惊心地从里面捧出一个灵位牌来!
我瞪大了眼睛,惊心不已。
阿妈把那个灵位牌放在桌子正中央,接过素心递过来的香炉,郑重其事地在香炉内点燃了三支香。原来她们偷偷摸摸地半夜出门,是为了祭奠故人。可到底是什么人需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歪着头去看灵位牌上的名字,依稀可辨‘吾儿秋朵……’等字样,吾儿?谁的儿?
只见阿妈摩挲和团扇,念念有词道:“吾儿,这是额娘一针一线给你绣的,现在的女孩都时兴用这个装香果,还有这把团扇,用了瑞锦轩最好的料子,上面的图案想必也是你喜欢的,虽说如今还是深冬,用不着这个,但额娘每年只能在你生辰的时候过来看你一次,你就留着天转热了再用……”
我只觉头晕目眩,脑子里轰隆作响,胸中坠入一块沉甸甸的冰。
“夫人”,素心递过一块手帕,“您每年都要伤心一次,身体哪熬得住呢?如今二小姐也大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此刻的阿妈与平日里相去甚远,她的骄傲和冷漠无影无踪,终于如同一个有血有肉的母亲一样卸下所有的防备,她将灵位牌紧紧地抱在怀里,“如若我的秋朵命硬,今年也有二十岁了,也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说不定已经有孩子了……可她偏偏就夭折在襁褓之中。”
“大小姐有夫人这样的娘亲,在天有灵也心安了。”
“也要谢你这些年帮我躲着供奉秋朵,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看她来人间一场,却变做孤魂野鬼,连牌位都没有。”
“夫人千万不要这么说,”素心诚惶诚恐,“如今总算把二小姐接了回来,您的身边也有了依靠。”
“七月虽说是我亲生,但总觉得疏离,她是阿爸养大的,心太野了,替代不了我的秋朵。”边说边小声啜泣起来。
我只觉一身冰凉,下嘴唇被咬的生疼。
“夫人,”素心叹口气道:“说句不该说的话,二小姐千里跋涉到这儿来,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夫人不该把她扔在需要左右逢源、步步为营的紫禁城里不管。”
“这辈子,我的心里只有秋朵这么一个孩子……”
我扒在窗沿上的指尖已压得发白,后背一热,十三阿哥从后面拥住了我,温暖的气息扑在我耳边,让我逐渐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