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身着僧袍腰悬佩刀,跟贾琏前往荣国府的旧花园子拜见贾赦。贾赦早已等候多时,亦早从儿子口中得知他是个什么模样。饶是如此,真见面时亦不禁吃惊,赞道:“好个威风的和尚!”

薛蟠忙合十诵佛:“好个走运的老爷。”

贾赦挑眉:“哦?师父瞧着我走运么?”

薛蟠道:“一条已走了大半辈子毫无察觉的死路,竟忽然散去浊雾窥见悬崖,世人能有几个这般走运的。”他微笑道,“贾施主结了门好亲。”

贾赦哼道:“不也是那位贾施主的亲?”

薛蟠叹道:“虽亦是亲,他并没到施主这份上,故此贫僧渡不动他。”

“此话怎讲?”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前一句便是他,后一句是施主。”

“他比我还有余?”

“他有个聪明漂亮的女儿在宫里。天塌下来砸死个子高的,个子矮子说不定就闪避过去了。”

“嘶……”贾赦深吸了口气。半晌,捋着胡须笑瞧了眼贾琏,“贤侄一路风尘辛苦。犬子承蒙贤侄照料,多谢了。”

薛蟠微笑道:“彼此帮忙罢了。贫僧亦有不少要紧事须得烦劳琏二哥哥相助。苏州是个好地方,林大人亦如参天大树。在本朝,不靠着大树,任凭谁都没法子将生意做大。贫僧之癖好从来不曾瞒过人:最爱的就是钱。”

贾赦心头如开了扇窗户似的。他本疑心薛蟠何以费尽心思替林海着想,反倒寒碜他的亲姨父贾政;原来如此。商人如犬最擅逐利自古不变。二人心照不宣打了几个哈哈。横竖日后有的是功夫商议正经事,贾赦遂让薛蟠到贾政那边去。

小厮打起门帘子,薛蟠立在门口扫了眼门外,含笑回头道:“贾施主住花园子也挺好。虽然这世道从来不是谁占理谁得利,终究需要一个过得去的借口。满京城都说贾施主是混人,混人认混理天经地义。为争一口闲气玉碎瓦全的事儿,子曰诗云者反倒做不出来。何况谁又不是混人呢?左不过事不关己才彬彬有礼罢了。正经损了他们各自的颜面利益,也都是捡软骨头啃的。到时候,人家反倒会怪罪谁谁行事太过、竟逼得混人犯混。”

贾赦贾琏父子俩同时眉头一动。还国库银子之事,他俩最愁的便是此举多半须得罪太上皇和旁的不想还钱的人家。小和尚倒是给了个极好的由头。贾赦哈哈大笑,心中却是大罕:这小子才十七八岁,何以知人心至此?

薛蟠合十垂目走出屋子,在外头长诵一声:“阿弥陀佛。风正一帆悬,千金散尽还复来。”

贾赦眼中精光迸现,抓着胡须沉吟不语。半晌,向贾琏正色道:“告诉你媳妇好生照看林家甥女。”

“儿子明白。”

不多时薛蟠来到荣禧堂见着贾政。贾政之面相果然比贾赦斯文好看得多,不怪林海看重他。与贾政说话薛蟠便轻车熟路了。无非是商业互吹。贾琏在金陵早听过这和尚吹捧人无数,颇为习惯。

一时贾政拿起案头一封信,笑道:“昨儿林妹夫举荐了一位贾时飞先生来见我。”

薛蟠在进京路上已得了都中准奏起复旧员的消息,亦遥想既有了自己的预言、林海赵文生该是个什么心情。果然贾雨村上林海那儿求门路去了,果然林海将之举荐一定很精彩。不知道等贾雨村当上应天府尹那日林海的三观会不会崩塌。乃笑道:“贫僧路上行舟悠闲,倒是雨村先生先到的么?”

贾政笑点头道:“他乃前日抵京,昨儿来我处投了名帖。我瞧着既是妹丈致意,兼看他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起复旧员本是圣意,自会竭力协助于他。”

薛蟠愈发笑得春风拂面:“贾先生才学过人,姨丈好眼光。”贾政十分满意。

辞别贾政,薛蟠忽然想起一事,问贾琏道:“孙溧今春大比,你可知道他如何?中了没有?”

贾琏忍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头与你详谈。”

“好。那个姓余的大叔呢?”

“在我那儿呢。大事办完就还你。”

“哼,我知道你用得趁手。万一小气舍不得还我咋办?先把他的身契拿来。”

“哈哈哈你这和尚真真吝啬。好说好说,这就取给你。”

他二人本该去拜见贾母的,这会子也顾不得了,直往贾琏院中而去。贾琏倒是个精细人,极顺溜的从柜屉中取了余得水的身契出来,全然没有找王熙凤或平儿问问之意。薛蟠接过来瞧了瞧,欣然道:“你们爷俩挺够意思,有心了。我都想不起来何时夸赞的他。”

贾琏心中暗笑。“我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你说过此人聪明,若在你们家定然用得比孙家好。”

“绝对用得比他们家好。人在哪儿?”

“在外头呢。”

二人乃出去找余得水。

得知身契已到薛蟠手中,余得水长出了一口大气:他在荣国府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唯恐让贾琏或是旁的主子瞧上。悬心整整一年,可算熬出头了。明面上依然正正经经给老主子贾琏磕头,给新主子薛蟠磕头。

薛蟠道:“今儿先歇息一日,明天贫僧和子非过来了解下情况,咱们俩再商议下一步如何行动。”贾琏点头,喊了个小子领余得水去梨香院。

他俩还算没把贾母给忘了。京里头规矩大,薛蟠本不该见李纨等人。因他是个和尚、不在俗世中,遂将贾母院中众人都见了一回。王夫人看见外甥极和蔼,笑若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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