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都知枢密院使曾布的长子,曾缇,铁青着脸,站在竹排上。
这竹排,是父亲在殿前司的得力亲信,大官压中官、中官压小卒,于区区半个时辰里就拖到他曾府大门口的。
当时天只蒙蒙亮,彻夜未眠的曾布由嫡妻魏夫人陪着,坐于堂上,对曾缇道:“去寻你弟弟。”
父亲的话听不出急迫,但透着冷意。
人说话,冷,比急,更有强烈的压迫感。
曾缇哪敢耽搁,裹上厚袍子,带了府里最壮实的两个家丁,就跟着两个划竹排子的禁军出发往国子学去。
曾府在皇宫边上达官贵人的宅邸区,周遭积水不深,但只过了梁门西大街时,马车便已行不动了。
两个兵卒将竹排从车架上卸下,扔进水中,上去试了试。长官直接去领出来的军需物资,有什么可说的,大筏子在水上,比马车还稳。
家丁搀了大郎迈上去,一面给他肩头围上狐裘领子。
重阳节已入深秋,霜降节气了,又下了这几天的透雨,凌晨时分行于水上,当真寒意透骨。
曾缇此时裹在裘皮里,虽不至于冷得牙齿打架,心里却着实焦虑。
自己这一辈,说起来兄弟四人、姐妹三人,父亲母亲膝下也算得儿女成行,奈何其中大半都外放为官,或者跟着外放为官的夫婿,京中人丁寥寥。曾府长孙,也就是自己的庶长子曾恪,原本是和他四叔曾纬作为曾府少壮力量、可堪一用的,不想载在了男风癖好上。
如今,二十来岁、未来可期的,可不就只剩了幼弟曾纬。
难怪昨夜一听汴河、蔡河发了洪水,父亲当即起身,筹谋少顷,就遣了亲从冒雨而出,去敲殿前司副帅家的门。
曾缇乘着竹筏,越往南走,越惊骇。他这在父亲荫蔽之下过了几十年太平日子的东京官二代,何曾见过开封城显露过如此惨相。
街道如河,屋庐毁损过半,撑篙的那禁军,时而就要“哎呀”一声,原来是又捅到了伏于水下的软软的尸体。
曾缇的心情,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一路上,但凡见着军巡铺的吏卒们,曾缇便命禁军去问问南边国子学的情形,仿佛生怕亲自抵达时,出现的场景过于超出自己的预期。
如此艰难地行至汴河畔,已花去一个时辰,家丁见人过中年的大郎一副心力交瘁的样子,不敢冒险,寻了一家大模样的、仍是安然伫立于水中的酒楼,亮了曾缇的身份,先由掌柜安置曾缇与一名家丁在酒肆楼上候着,另一名则与禁军尝试渡河,往城南国子学去打探曾纬的安危。
……
弓弩院中,邵清在暗夜里扎好第二个竹筏时,一旁传来叶柔压低了声音的禀报:“世子,这般折腾,水又冷,他似是酒力药力消退,要醒转了。”
邵清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道:“钥匙已系回他身上了?”
“系回去了。”
邵清道:“雨止了,外头水大,反倒不如弓弩院中安妥。你仍与他待在此处,便说你拉扯不得他上屋顶,遂扎了竹筏自救,应无甚破绽。吕刚,你与我划了这新筏子,出去救人,也免得他醒来瞧见我们。”
吕刚应喏,叶柔心里却是蓦地黯然。
她此时,不敢说出“世子千金贵体、何苦去救南人”之类的话,更不敢问,他实际上要哪里。
出得弓弩院,吕刚心领神会道:“先生,我们撑去青江坊?”
吕刚也是辽国汉官的子侄,跟了邵清在开封已有五六年,也是唯一知晓邵清心里头有那宋人女子的属下。
邵清点点头,面沉如水:“划得快些。”
弓弩院出来打两个弯,就是一条南北向的马行街,此时看去已如宽阔河面一般。
但邵清二人快不起来。
街右的残垣顶上,陆续有人呼救,求邵清他们将自己与家小渡到街左的高楼去。
此处也的确集中了樊楼、庄楼、观音院等,店家与僧尼,亦在晨曦里冒着秋寒,来回救人。
邵清怎么忍心拒绝,与吕刚一路施救,终于驶过马行街、来到青江坊外时,已过了辰初,空中虽布满阴翳,天光却大亮了。
邵清看着已漫过坊柱上那朵木雕莲花的水面,心凉透了。
他对吕刚道:“划进去。”
吕刚不敢多言,照做而已。一路拿竹子探来探去,并未戳到水下有人。
巷子里静悄悄的,到了沈家早已大敞的小红门前,邵清大声喊道:“二嫂,姚娘子,美团,汝舟……”
他连唤数声,无人回应。
吕刚尚未反应过来,邵清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吕刚惊呼:“先生,你不会水。”
邵清抓着竹筏边缘,有些尴尬,愠怒喝道:“你不也不会么?有筏子在,慌什么!”
他试了试,还好,水面最多到脖颈。
但此时此刻,邵清反倒更紧张了。
若洪峰初歇之际,水都如此深,那昨夜汴河决堤时……
邵清想到此,哗哗地扒拉着浑浊的泥水,提着一颗心,摸索着,将三间房都细细探查,又折到灶间看了。
什么都没发现。
她们定是机警,逃出巷子另寻地势高的避难之所了。
但会不会,又在外头街上遇到更为激越的水流?
邵清刚回到天井里爬上竹筏,二人准备划出院时,邵清忽然叫声“停”。
他看到,院墙的石缝和墙顶覆盖的茅草间,竟然密密地趴着一溜黑甲虫。
定睛一瞧,可不就是姚欢养的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