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因在官栈歇得一夜,次日醒来,便觉头疼大减,心境沉宁。既无乱梦扰神,又以诊脉自查,所得俱是康健之兆。虽记昨日呕血异症,却仍不知病源何在,自思或为近日奔波劳累,又遇昔年故人,一时心血浮动所致。
他自昨日惊醒以来,但凡想及先前孤楼雨梦,境界迷离,旖旎怪诞,心中实为无措,更不敢与外人言说。当下只将此节压在心底,濯面理发,定意清神,专思乌码之事。独在屋中坐得半日,才看骨儿碗推窗而入,站定身前道:“荆官儿,今日是何打算”
荆石与他相处多时,虽是一张毛脸,已能分辨喜怒,知他此时愁眉苦脸,大异往常,便问道:“你与乌码平日交情如何”
骨儿碗道:“他管死事,原本便是避着旁人。说话又是怪腔怪调,怎会跟俺有交情但想他好端端没了,毕竟可惜。再说大小桃花本来生在一处,现下大桃花既做死事吏,自得分居出去,忒是寂寞。”
荆石不想他竟有这般心思,不由坐于桌前,俯身看他道:“司职死事吏,为何便要去那楼里居住”
骨儿碗道:“俺也不知具体是个怎生道理,但既做死事吏,便要常沾死水,日头久了,定与常人有些不同。不爱跟人往来,旁人见了也怕,若是处得久了,便要脑袋发昏,倒霉出事。药事吏亦是一般道理,水花老太婆做药事吏以前,本也住在村里。俺看废舟老儿意思,是要小桃花接任,日后自也要住外头去。”
荆石自入哈牟娑落岛以来,虽知岛中三吏分职,毕竟诸事繁忙,未及深究细探。除却废舟相见数次,水花、乌码均不甚熟。早先问及药事吏所用治方,俱是僬侥国中独有草木,称有安神定魄之效,而陆人不宜用之。他来时已至肃秋,虽采许多草种木实,却也无法种植试效。至于死事吏平日职责,更是仅知大概,但想僬侥人视其不祥,却与陆中避坟忌棺相似。究竟是当真不祥,还是民间暗传迷信,一时却难定论。
他同骨儿碗问过几句,见其神色仍未开怀,伸手轻抚其头道:“我思废舟先生意思,日后欲着你接掌生事吏,或许便要住在村中。你可愿意”
骨儿碗连连摇头道:“不接,不接俺在山中待得恁好,做甚要当生事吏,月月去海边消遣”
荆石道:“若是废舟先生执意选你,你待如何”
骨儿碗瞪眼道:“俺便乘舟离了此岛,去陆上城里度日。若再逼俺不得,便同你去得陆中,倒不信那老儿追来打俺。”
荆石听他此话,知是赌气胡言,终不放在心上,只笑一笑道:“走吧,今日先去看一看乌码身死之地。”
两人稍事餐饮,便出村口,又往山中行去。乌码死处乃是山中一谷,地近中村,但因重峰横阻,若从山道过去,反不如东泉村便宜。两人一路攀岩翻涧,穿棘跃溪,险险绕到下头谷地。寻得一处乱草丛,骨儿碗以棍轻拨道:“乌马衣衫便是在此处寻见。”
荆石蹲身审看,发觉丛间确有断草倒伏,但其根处枯黄,倒似萎零多时,并非因近日重物坠压所至。再取草底土壤拈摩,竟见碎沙乱泥间黑灰细细,状似余烬,手上不由微微一颤。
骨儿碗眼尖目明,瞅见他些微异样处,当即问道:“荆官儿,你可想得何事”
荆石神色不动,撒回碎土,拭了手道:“无事。天寒风冷,有些僵冻。”便自起身不顾。又是仰头环顾,但见四面合峰,雪林冻石,幽闭荒凉,清怆自生。
此处四面不通,本来极僻,又无泉流奇草,平日自无人来。纵使荆石游山多时,亦只途径山上,未曾下得谷中看过。此时悄立空谷,眺望绝景,实如遗世绝尘,又忆当初拜访乌码,其人曾言己命不过三年之期。其时荆石本未着意,谁想半年未过,自己不曾丧命,反是乌码暴亡野外,心中隐然触动,立在原地凝望诸峰,俄而对骨儿碗道:“你可知乌码何故来此”
骨儿碗道:“俺倒不知。此地无果无泉,又没人肯住,除却他那怪人,谁又往这处来”
荆石应得一声,再望远山景象,却道:“此处望峰观景,倒是以暗待明,地势正好。”
骨儿碗怪道:“待其明”
荆石摇头不语,又令骨儿碗领己去看乌喀死处,却离原先草丛甚远,是片不毛的空地,雪下隐隐发黑,是其血迹所遗。由是时日稍久,已遭飞雪覆掩,痕迹难辨。但量两地之距,隔岩绕坡,实颇遥远,纵以僬侥人敏捷,亦难瞬息而达。倘若乌码先死,其畜受惊而逃,既能遁跑百步,偏又那般死状,又为一则难解之处。
骨儿碗因是乌码之死,本已不愿荆石久游在外,但见他兀自漫山乱跑,心中滋生不满,便道:“荆官儿,你要看乌码死处,俺自不拦着,现下却尽往山上乱跑,却是做甚”
荆石埋首登岩,应道:”我想试试峰上能见何物。“
如此连攀数峰,又至暮晚。两人登得谷地西首一峰,正见残阳将落,漫目火红。荆石极目远眺,见得西面三峰高叠,嶱嵑巉兀,幽然背光。推算方位远近,正是“深山”所在。他凝望少时,终因相隔遥远,又无天光,只得下峰归去。其时天色已黑,两人便不归中村,就近住得东泉村中。
先前荆石暂居东泉村,后去山间寻访乌码,便将许多随身之物遗在村中。而今归返村内,但见桌头木碗清水半干,梅枝横斜,枝上二花仍自吐芳盛绽,颜色如新。当下又添新睡,静坐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