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汉二朝不同,大唐不再修建长城北御戎狄。在拥有相当强大的骑兵力量后,帝国选择用设立边塞城池、输兵屯田的方式来替代长城的军事作用。
大唐贞元三年的八月,当盐州城的守军正与吐蕃入侵者激战时,在北方的黄河河套平原,在三座受降城的南面,起伏山峦间的秦长城遗址周围,也一改往昔的苍凉寂静,迎来一种不太寻常的热闹。
经受了千年风雨的秦长城,早已不见当年燧堡连望、仿若蛟龙腾跃的雄姿。但残存的墙体仍屹立不倒,犹如虎死骨立,又如气势凛然的天神镇守四野,倨傲地俯视着如群蚁往来的凡人。
同时也掩藏着那些不速之客般出现在此地的军队。
汾阳王郭子仪的孙辈、郭的长子郭钢,与安西军使裴玄,在秦长城下守了快一个月。虽然月令正是水草丰茂的时节,马有足够的牧草吃,人也有自回纥境内带来的充裕粮饷,郭钢与裴玄,还是等得有些焦躁了。
直到普王李谊终于出现。
“恭喜殿下终领河东铁骑!”
郭钢到底深谙与李家人打交道的重要分寸,与头狼久别重逢的第一句话,他断然不会说错。
普王李谊,仍是那般眉目俊朗如月、眼神却阴冷似铁的模样。他对郭钢以示满意和亲密的回应方式,就是轻巧自然的将手中的马鞭往他怀里一塞,觑睨着他道:“太子盼了多少年,盼来了这个机会,结果天不遂他愿,星徵异象频出。通王和虔王又无沙场阅历,这河东节度大使,不是本王的,还能是谁的?”
他说到此处,嘴角噙得更紧,眼中的得色亦越发鲜明:“那日宣政殿上,圣主授钺之际,你阿爷的面色,当真是一言难尽。你们郭家如今既是太子的姻亲,又招了本王做女婿,你阿爷面对此事,喜也不是,忧也不是,那尴尬为难的模样,当真有趣。”
李谊如此出言讥讽自己的父亲,郭钢浑然不觉愠意,反倒“嗬嗬”一笑,殷殷附和道:“只是我阿爷哪里想得到,若无殿下安排,太子便是连一场空欢喜,也轮不到。”
李谊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不远处,裴玄已整军列阵,迎候普王的检阅。
“裴公此番助本王再建功勋,圣主御前,本王必为郭郡王讨得大唐精锐,充盈安西大都护府。只是辛苦了裴公走这一趟”
言罢向裴玄深深一揖。
裴玄忙将身子俯得更低:“殿下折煞鄙夫了,这些安西健儿本就集结于回纥境内待命,何来辛苦一说。”
李谊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突然道:“裴玄,平凉盟会有诈,此事郭郡王知晓吗?”
裴玄的眼睛仍垂着,镇静道:“武亭川大捷在前,安西军扬名中原、又得圣主赏赐,圣主最终亦未将安西北庭交予蕃子。郭郡王已十分信任殿下,故而此番再度拨军于我。我则一心听郭将军和李司马的调遣,必唯殿下马首是瞻。”
李谊听到如此避而不答的措辞,面露和悦道:“裴公真是会说话,郭郡王有你这般僚属,本王真羡慕他。”
继而又凑近他,低缓道:“大丈夫做事,莫带妇人之仁。平凉劫盟,死的都是些绣花枕头的禁军和文官,不必去惦怜他们。眼前这些安西健儿,还有远在万里之外苦守安西诸镇的郭郡王,才是我大唐军魂所系!”
裴玄闻言,心旌一阵激荡,冲动之间,也顾不得悖逆嫌疑,脱口而出:“若殿下是圣主,郭郡王和我安西军,方有驱虏保镇的盼头哪。”
李谊抿嘴,嗔道:“裴公此言,本王只当没听见。”
复又对郭、裴二人道:“做好拔营准备,南下去迎李升。”
……
盐州城里的箭矢和火油,很快就用尽了。
吐蕃人又一轮猛攻,被盐州守卒的擂木和石块砸退后,已是攻城第六日的黄昏。
这一天没有前几日那般寒凉彻骨。西沉的日头,将光辉慷慨地撒在人身上时,伴着秋季特有的牧草清香入鼻,触觉与嗅觉被挑动,甚至带给人短暂的如临乐土的错觉。
盐州刺史杜光彦,抱着那柄在朔方军中时就跟着他的佩刀,仰起脸,尽量让自己的每一寸面皮,都沐浴在和煦的落日余晖里。
旷野上的吐蕃军营,没有扩充得更大。此前边关飞奏中写得清清楚楚,尚结赞召集的大料集逾三万人。吐蕃人未再给盐州增援兵力,只能说明,他们认为,仅凭两千余名桂,指挥着数千庸奴,即可打下盐州,其他的精锐可以以逸待劳,用在进攻大唐那些真正厉兵秣马、城池坚固的边镇。
李升则果然食言了,杳无音讯。不过杜光彦不怪他。
杜光彦让他逃命去的意思,是诚挚的,只是李升真的甩下誓言出城后,杜刺史又放不下对李升的期待念头。这个深不可测的聪明人,建立功勋、再为朝廷起用的意愿摆在明处,他不像是肯服输的性子。于是,杜光彦担心,莫非李升与蕃子的游奕狭路相逢,遭了难?
杜光彦正琢磨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被牙卒领到他面前。
“阿爷,母亲给您做的汤饼。”
“唔,四郎乖,坐下和阿爷一同吃吧。”
“阿爷,我是五郎。”
杜光彦哂然,瞥见身边几个牙卒面上,亦现出忍俊不禁的神色,杜刺史倒也大方调侃道:“我老杜旁的能耐没有,就是能生儿子,都是我的种血,自然长得差不多,哪里分得清楚。等轰走了蕃子,再生他五六个,不可老骥伏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