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赵熙行端坐玉案,肘边堆了齐头高的书,他正翻阅着其中一本,认真的拿狼毫勾勾画画,频频颔首。
所有的宫人都被赶了出去,只留下了豆喜一个,在旁磨着墨,冷汗蹭蹭冒。
只因为东宫看的书,全是些《玉娇梨》,《平山冷燕》,《金云翘传》,《春柳莺》,《雪月梅》……
禁书。莺莺燕燕,鸳鸯蝴蝶,小冤家小心肝儿的玩意儿事。
乃是只在市井下民里流传,稍微有点脸面的人家都会斥为“邪佞”的话本,更别说帝宫,更是禁书中的禁书。
就是不知素以圣人闻名的东宫,为何明知故犯,还犯得津津有味。
这时,砰,檐下积雪落,簌簌。
便是这极其细微的声响,却吓得豆喜一个哆嗦,慌忙左顾右盼,确定殿门关死了,心都快掉了半截。
这么一摞的禁书,本本都往刀尖上撞。要是被第三个人发现,九州都能调个个儿。
得亏东宫看得面不改色,仔细拿狼毫勾画,认真做了注疏,要是旁人不看书名,光看这架势,和看四书五经是一般的求贤若渴。
豆喜实在忍不住了。瞥了个余光过去,这一瞥,吓得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端坐如松,肃肃风止的东宫,正在一折《西厢》下批注,似乎深以为然,面露赞赏。
“娇难禁蝶蜂狂,和叶连枝付与郎。张君瑞,休要忙,鸳鸯枕上少颠狂”。
下面一行端正的蝇头小楷:假以时日,可试。
“殿下!这些邪佞污秽之言,可不能污了殿下眼啊!这要是传出去,两宫非得砍了奴才不可!”豆喜脸都白了,磕头如捣蒜。
批注的狼毫一滞。
似乎的安静被打碎,赵熙行凉凉地看了地上一眼:“……你怎么和李郴一样话多?”
豆喜一愣,正要回答,却又听得男子淡淡一句:“此地就你我二人,若是传了出去……呵,本殿第一个不会放过你。”
“殿下恕罪!奴才多嘴!多嘴!”豆喜打了个寒噤,自扇了两个耳光,死死捂住了自己嘴。
赵熙行看了眼砚台,豆喜立马会意,忙不迭地继续磨墨,可这一下,眼睛又不听使唤,一瞥,看到男子笔下的注疏,干脆放弃了。
因为在那一刻,他的魂儿都被吓没了。
也就管不得那东宫怎么不要命了。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
男子微微蹙眉,吟诵三遍,将每一个字的意思都弄明白了,才严肃地写下批注:原是此理。
“你嗔我时,瞧着你,只当做呵呵笑。你骂我时,听着你,只当把心肝来叫。”
这下男子愣住了。搁了狼毫,冥思苦想,眉头都蹙成了团:“若先贤如是所说,那程宅的事儿,她是生气呢,还是没生气呢?”
六岁习孔九岁读孟的圣人,难住了。
旋即又带了不甘心的劲儿,迅速翻阅了小山高的话本,上下求索,旁征博引,却还实在找不到答案。
当然,估计也没谁能回答他。
豆喜感到一道目光投过来,立马赌上脑袋的哭嚎:“殿下恕罪,奴才不知!奴才天生缺了部件,不懂,真不懂!”
赵熙行面露失望,却感到一个声音从身后飘来:“长兄我知道!”
赵熙行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叹了口气:“你怎么进来的?国子监的书念完了么,又到处溜达,小心挨戒尺!”
“门口那些奴才哪里拦得住我!”赵熙彻大咧咧的笑,睫毛上的雪珠全落到了书卷间,“听说长兄在书房进学,母后便让我来向长兄学学!”
赵熙行让豆喜把火塘烧旺,赶了赵熙彻去暖暖,遂很珍惜地拂去卷页上的雪,语调带了分无奈的责怪。
“要是字儿花了,便是母后求情,也饶不了你!”
“长兄还真当宝贝了!好说好说,若坏了,我再给长兄带几本!老鸨说又出了新的,我赔长兄!”赵熙彻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
豆喜差点栽到火坑里去了。
他还纳闷只念诸子的东宫,是从哪里得了这些禁书,竟是小贤王给他从宫外带的?
而且看这架势,还不止一次,连新的旧的都分得门儿清。
还有,老鸨?果然,打那儿来的。东宫不禁眼污了,心儿也污了个黑黢透亮。
这简直是……
“狼狈为奸。”良久,豆喜憋出了一句自己认为相当有水平的四字词。
他已经放弃了劝谏,就当自己的脑袋踩在脚底了,因为接下来兄弟俩的谈话,章法全乱了。
“莫太勤,小心为上。”赵熙行看了眼毫不在意的少年,微眯了眼,“按照约定,若是被发现了,你知道后果。”
赵熙彻贼兮兮的挤挤眼:“记得,都记得!长兄放心,当初你我击掌为誓,你帮我刻把吉祥铺的钥匙,我帮你带花柳巷里的本子,君子一言,四匹马……”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赵熙行叹了口气,心却定了几分,顿了顿,又忍不住,加了句,“方才你说新的?”
赵熙彻一把跑到赵熙行身边,手肘支着脑袋,满脸得意:“长兄,大本子!巷里的姑娘读了后,都着了魔怔的大本子!”
“小点声!”赵熙行眉一蹙,脸一肃,“……说。”
赵熙彻也看了眼四下,凑上前去,压低了语调:“叫……金……瓶……梅……”
赵熙行点点头,立马提笔,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