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不难,站累了就跪下来吧。”周贤仍是拍着李桐光的肩膀,一下又一下,“但是跪下之后想再站起来,那就难如登天。五妇坳是个神奇的地方啊,还记得那儿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吗?几个妇人,带领着一群老弱病残,宁死不做亡国之民,这才是气节。”
“值当吗?”李桐光呆愣愣喃喃道,“这不值当啊师兄……孔湄还是个孩子,她不能没有爹娘。咱们两个都是孤儿,你也想让孔湄过上那样的日子吗?”
“我不想,但是不得已。”周贤摇摇头,“不错,即便这周穆宣是个灭绝人性,恶贯满盈的王八蛋又能如何?只要我点点头,我们就能过上富贵荣华的好日子,他骂任他骂,那些人又能把我们怎么样?更何况这一切会被推到魏康的头上,咱们的衣裳干干净净。
但是脱了衣服以后你再来看,皮肉上沾染的血污,这一辈子都洗不掉。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甩不脱。那些被邪教坑害倾家荡产的人在守着,那些因为周穆宣的私欲而丧生的冤魂在盯着,极乐馆里那些苦主在哀嚎,刀兵中家破人亡的百姓在哭泣。自此后,咱们吃的每一块肉,喝的每一口酒,就是他们的血,他们的泪,他们的愁,他们的怨。师父和师娘宁可干干净净地走,也不会背这种污秽苟活于世,我也一样。你仍然称周穆宣为陛下,我不拦着,但是你想把我们往屎坑里推,我们也不会从的。
你仔细想一想如果你先能说服师父和师娘,此一时到我这来做说客的可就不是你,而是他们二老了。连话都不让你跟他们说上一句的周穆宣心里在想什么?没能跟你说说话的二老如今心里在想什么?你不傻,你好好思量。”
“但是……师兄……”李桐光的泪也控制不住了,“我不想看着你们死啊……”
“看来我不但是个失败的师兄,还是个失败的老师。”周贤叹了口气,回转到床边坐好,自斟自饮,“我当初给你上的第一课是什么?”
周贤初到青要山的时候做过一年启蒙先生,从这儿算李桐光算是他的学生。到如今与周贤一科的弟子们还有好多称呼周贤为小先生。李桐光有些茫然地想了一想,最终开了口:“那一日你讲的是八仙过海,还有花木兰的故事。”
“都不是,”周贤摇摇头,“那是我给你们所有学童讲的第一堂课,我给你上的第一堂课是那半块砚台。”
第一堂课,李桐光为立威,也为了打压周贤这个小先生的威信,放了个盛满墨汁的砚台在门上,想着让周贤当众出丑。未曾想自己被淋了个满头满脸。恼羞成怒之下,怒火一时蒙了心智,举起半块砚台要敲周贤的脑袋。要不是当时有张弘艾在场拦着,周贤许就没有今日了。
被李桐光举起来那半块砚台摔得粉碎,周贤把余下的那半块砚台丢给李桐光,说要李桐光这一年中,就用这半块砚台。
那是一方泥砚,烧得不怎么精细。半块用起来着实憋手,添不了多少水,磨不出几滴墨。添得多了,就要淌到桌子上湿了纸。那一年中相处得久了,关系亲近许多之后,李桐光没少为这事儿跟周贤抱怨,但是周贤就是不许他换砚,非得是这块不可。
李桐光点点头:“我还记得。那块砚台我留到了今日,不曾遗弃。也是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师兄你的良苦用心,我也用它来警醒我,不能做混账事。”
周贤摆摆手:“我就是想告诉你,人是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的。那半块砚台是你偷袭我的代价,我这条命,是我这个选择的代价。师父师娘的命,也是他们自己决定要放弃的。如果他们真的服软了,肯来劝我了,他们会活下去的。与其来劝我,你不如去劝他们。”
李桐光苦笑一声,再抬头,涕泗横流:“师兄,没机会了。三日后,你便要开刀问斩。等到你人头落地,圣上会赐毒酒,结果二老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