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四月天,芳菲满城,枝头海棠正盛,檐下归燕衔泥,渐渐西斜的落日,从天边铺开的绚丽霞光,无声地黯淡下去。
宅院清幽,与前头灯火如昼的三层楼阁判若隔世,只点了两站灯笼的廊下,瘦弱的小姑娘提着两只空木桶走了过来,细软的发用红绳绾成了一只小包子,略显宽大的粗布麻衣,用一条麻绳束在腰上,瞧着像个男娃娃。
院中的水缸比她个头还高,她只得搬来几块石头垫着脚,才能打到水。
用一只桶灌满另一只后,她颤颤巍巍地抱着木桶从石头上下来。
抬起手的那一瞬,袖口也不经意地滑了下去,露出了手腕上用草绳编出的络子,络子上串了一枚碧石。
她抹了把汗,用细瘦的胳膊提起两桶水,一步一晃地朝着后厨走去。
刚迈过门槛,屋中便传来一声不怒斥。
“小杂种!打个水还这么慢!”满脸络腮的龟奴极为不耐烦地从她手中夺过水桶,溅了她一脸水花,“滚滚滚!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猝不及防被猛推一下,她险些从台阶上滚下去。
她习以为常地爬了起来,拍去掌心的泥巴,低着头快步离开此处,在假山中寻了个僻静地儿坐了下来,才得以喘口气,揉一揉被门槛磕麻的脚踝和总觉得离脱臼只差一滴水的胳膊。
这一揉,便摸到了手腕上的石头。
她愣了愣。
作为一枚已经两年没有任何动静的瑶碧石,已然暗淡到与寻常的石头无异,她抬起胳膊,借着不远处的灯火,才能看出它通透的翠绿色,以及,渗入石头的那一点殷红。
借尸还魂后,她偶然将其举到灯下,才留意到石头里还有别的东西。
瞧着……像是一滴血。
如此,也算她这平平无奇的两年来最为不寻常的发现了。
“阿九!阿九!……”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她晃了晃神,放下了袖子,从假山后走了出来,望着廊下的婆子招了招手。
“莲姨,我在这。”
找到了人,莲娘赶忙走了过来:“你这孩子,非让我找一圈,晴姑娘喊你送燕窝呢。”
云渺渺皱了皱眉,看向前头那座富丽堂皇的高楼。
不夜天。
这座北若城远近闻名的温柔乡,说得更为通俗一点,便是青楼。
两年前,她在望乡台看到的,便是不夜天的情景。
司幽这回给她寻来的尸体,是这座不夜天中的一个奴才,虽是个小丫头,但自幼便扮作男童在不夜天长大,无依无靠,谁也不晓得是何来历,低微到连杂役都不如,平日里便颇为随意地唤作“阿九”。
莲娘是这不夜天老奴,也唯一一个知道她是女儿身的人,时常私下照拂,给她留点热汤馒头,有时还会拿几件衣裳来,若非如此,这两年她都不知如何熬过来的。
无论是颐指气使还是打骂怒斥,她想想当年在白辛城的日子,似乎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然而这其中最是令她烦闷的,是莲娘的主子,不夜天的花魁娘子,晴茹姑娘。
比起那些不懂事的奴才,这位花魁娘子似乎更为喜欢找她的麻烦,无论多么细微的错处,都能被她揪出来,而后不厌其烦地“教训”一通,阿九这些年年挨的巴掌,少说一半都是出自她手。
即便如此不对付,每一日的燕窝粥还得指名让她送去,似是一日不消遣她就浑身不自在。
若是能不去她屋里,云渺渺宁可在后厨多挨几顿臭骂。
然而看着莲娘为难的神色,她这心就软了几分。
“晓得了莲姨,我这就去。”
她垂着脑袋,小心地回到厨房,熟门熟路地从屉笼中取出了一盅燕窝粥,下头一直用炉子暖着,故而汤盅摸起来还是温热的。
熬了两个时辰的粥,还放了几颗红枣,还未揭盖儿就嗅到扑鼻的香。
她找了个木托,端着燕窝粥走出了厨房。
“晴姑娘又让阿九送燕窝粥。”后头的婆子瞧着就直摇头,“这么个脏兮兮的奴才,晴姑娘也不怕给自己找晦气……”
要说这阿九,也是邪了门了,之前打了阿九的一个龟奴,次日就被后院的马踩断了腿。
前几日翠芳姑娘不过是训了阿九一通,转眼就缠绵病榻,莫说接客,多说几句话都像是能把心肝儿咳出来。
这般晦气的命,逮谁克谁,他们都恨不得躲远些,生怕哪一日就触了霉头。
另一人也凑了上来,低声嘀咕:“我可听说,阿九去前头一趟就要挨晴姑娘一顿骂,好几回脸都给打肿了。”
“那是晴姑娘福厚,着不了这小杂种的道儿!不过这小杂种得罪了晴姑娘,估摸着迟早被折腾死……”
……
身后的絮絮叨叨云渺渺自然没有听到,她只管端着燕窝粥,赶紧去前头伺候着。
不夜天的前院与后院天差地别,她刚踏过院门,便被耀目的灯火晃花了眼,缓了一会儿才瞧清楚眼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