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潋对于重黎的印象,其实不大好。
头一回见他,是在云渺宫前,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剑,又精进不少,却还有几处不甚清楚,正欲一会儿去问问师父,忽然听外头通禀,上神回宫。
他将剑一挽,出去相应。
那日的昆仑碧空如洗,门前的玲珑花刚绽开花苞,一树芬芳的雪青色,分外动人。
朝雾花间的青石路尽头,鸿光绚丽,白衣红绫的女子牵着一个孩子款款而来。
他齐整衣衫立在门边,待她走近,躬身行礼。
“拜见师尊。”
女子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点地了点头:“剑法练得如何?”
“回禀师尊,已练至第七式,有几处难疑,请师尊赐教。”
她顿了顿:“可以,一会儿为师来看看。”
“有劳师尊。”眼角的余光瞄见一直在旁的孩子,他抬起眼,好奇地望了过去,就见一少年披头散发,浑身脏污,额上生着一双墨色的龙角,脖子和胳膊上也浮现出漆黑的鳞片,不言不语,只是用一双漆夜般的眼盯得他头皮发麻,简直像个刚从泥巴堆里滚出来的混小子,无论瞧着什么,都是一脸的戒备。
瞧见他疑惑的目光,女子终是出言解释了一句。
“他唤作重黎,往后便是你师弟,你带他去换身衣裳,再一同来见我。”
闻言,他属实一怔。
……师弟?
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小子,他不免有几分迟疑,踟蹰片刻,到底还是客客气气地走上前去。
“师弟,随我来吧。”
他领着他穿过前殿,一路上看似乖巧温顺的小子,却在他给他找了身干净的白衣递过去时,一巴掌打在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
漆夜般的一双眼,仿佛沉淀着冰冷的碎霜,浅金的月纹也泛出了不祥的红光。
像个随时都会亮出利爪的凶恶妖兽。
后来他才晓得,他的师弟真的是个妖兽。
九川玄龙,六界人人提之色变,品性劣,以杀人为乐,生来便注定为妖魔。
这样一头妖龙,竟然能踏入这座云渺宫的大门,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帝君在说笑吗?”
在他的印象里,便是被不染抽得皮开肉绽,那混小子也绝不可能向任何人低头的。
司幽莞尔:“你觉得本君在说笑?行,就当本君看花了眼,做了件善事,”
有些话,他觉得无需一遍又一遍地说,在那小子心里,恐怕也不希望被一次又一次地宣之于口。
他能记得的,不过是忘川河畔,那道地狱十八层的间隙之门前,浑身发抖地抱着怀中一点一点的破碎元灵的臭小子,仰着脸看他的眼神罢了。
莫说长潋,就连他也是不信的。
他为地府主君这数万年来,唯一为之震颤的瞬间,便是那个眼神。
痛苦,怨恨,不甘,恐惧……这些通通都不重要。
浑身血污,遍体鳞伤,也仿佛无关痛痒。
只有一个念头——仅仅那一缕执念,便足以支撑他走到他面前。
他有那么一刻,是想好好嘲笑这个臭小子的。
不是很能耐吗?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不是就算离开昆仑,也能立于万魔之巅吗?
不是恨透了吗……
这会儿又算什么?
怎么瞧着就这么可笑?
可这等心思,在重黎捧着那些破碎的元灵跪在他面前的刹那间,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满腔的怨愤,积蓄了百年的不甘,都沉默了。
他颤抖着,用周身仅剩的所有的水灵裹住了手中的一捧浅金色的元神,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开口说道。
“救她,我求你。”
似是从牙缝间费力挤出的一句话,称不上客气,却令他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地府主君都愣了一愣。
我求你。
求你……
他一度以为会是这世上最想杀了朱雀的臭小子,居然从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一点地捡回了那四分五裂的元神,想让她活过来。
为何?
他满心疑惑,可看着那双眼的时候,就问不出口了。
恐怕连这小子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想救活她,仅仅如此罢了。
那时的他,再无力去想别的了。
“我去见过你那混账师弟一次,既然不周山的封印已是空壳,那东西一半在你身上,另一半,依本君之见,多半在重黎那儿。”他回想起当日探了重黎的经脉,与长潋今日的脉象如出一辙,只是九川玄龙本就是妖魔之身,较之仙门之人,能多撑些时候,但他取走那一半,究竟是为了压制此物,还是为了在与仙门乃至各界为敌时,多一份筹码在手,谁都不好说。
这些年酆都诸事繁杂,他一时没有留意不周山的状况,居然就发生了这等事……
“至于你怀疑当年有人捣鬼,事关重大,无论是不是重黎,都暂且不宜声张。”
长潋点了点头:“帝君担忧之事,亦是小仙犹豫之事,近来也一直留意着四海内发生了种种怪异之事,除了三危山的幻境外,前几日东海附近,有人曾见浊气蔽天,约莫一盏茶工夫,复又消散,前去探查了一番,并无所获,不知何故,却总觉得心中膈应,甚是古怪。”
“东海?”司幽面色一变,“你确定是在东海之上?”
长潋点了点头:“正是。”
闻言,司幽目光凝重起来,陷入沉思。
“帝君对此事有何见解?”见他面色不佳,长潋追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