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谙尽孤眠滋味”
对于有点文学意兴的人来说,仅看这一句六字,就可以浮想联翩。如果要论表现感情的技巧与艺术,这一句六个字,比起时下那些动不动就“飚泪”的做作与煽情来,真不知要含蓄多少、深情多少、“温柔敦厚”多少啊!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文正公,和中国历史中的各代先贤一样,在我印象中,都是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形象。在我的分类中,会把他们归入正统的儒家行列,他们是中国传统一脉不断的接力者,完全区别于普通认知中的“文人”。当然,这里并没有轻视“文人”的意思。
既然有固定的形象程式在我的胸中,那么,表现忧国忧民的一切著作,对于范文正公来说,自然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女情长,似乎和我对先贤的理解有所出入。现在才明白,其实,我们所根植的文化土壤,在我们的不自觉中一直影响着我们。我虽然长于乡野,但是,回头看时,宋以后理学中“灭人欲,存天理”的这种修为哲学,或多或少还是在我的生命中打了印迹。这说来话长,不用展开。
范文正公存词不多,但是,就所能看到的几首而言,很能见他的功力、情思和胸怀。比如他的“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比如他的“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都写得情真意切,柔肠百转。向来,诗文之作,都被正统士人视为“末技”。但是,正是这“末技”,丰富了这些历史人物的形象,让我们在看到他们“不苟言笑”的一面之外,还看到了他们“情思绵绵”的一面。范文正公胸中,除了家国情怀,事功仕途之外,还有儿女情长、婉约柔和的细腻。
由此,我得出一句“自来真英雄,都是多情人”!
下面,来看“谙尽孤眠滋味”这句所出的整首词:
《御街行》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这首词上阙重在写景,下阙重在抒情。上下二阙合成一体,即我们通常所谓的“情景交融”。这样评论算是俗套,但这样的评论又最合乎情理。
读完这首词,再三回味。在思绪联翩的意兴中,首先想到的是,这首词是以怎么样的人物身份出场,又是以怎样的口吻抒怀的。我们完全可以把词的主人公想象成一个独居的妇人,在月夜清光之下,在重楼层阁之上,怀恋远方的爱人。这样说,这一妇人,似乎是画中人、梦中人、景中人抑或是情中人,似乎是与我们隔了崇山峻岭、似乎是与我们隔了迢迢途程。但是,读这首词,从作者对细节的精致描绘中——比如词中视觉、嗅觉、听觉、感觉的直接式体验,我们似乎又能亲切感知作者本人身在其境的真切。于是,我们会迷惑,迷惑这是借人抒情还是自写情思。家的敏感与丰富联想,使我们不能不为之叹服。其实,可以认为此词是思妇的独唱,但我们须知作者的观察入微与书写精细;其实,我们也可以认为此词是作者对自我的轻吟,从而可见“铁石人”的“销魂”之语。
“纷纷”写叶的众多与杂乱,也道出了时令与节候。“坠”字让人心惊,似乎是重重地冲来,但“叶”字又把这“坠”的分量消解了不少。宁静的秋夜,如果这“纷纷坠叶”肆无忌惮地落地,必然会扰了这夜的清幽,作者紧接一“飘”字,那“纷纷坠叶”顿时有“席片雪花漫空舞”的优美,更有“落雪无声夜寂寂”的宁静。正是有了这前面的铺陈,这“纷纷坠叶”要“飘”落的,不是黛玉葬花中的“污淖”与“渠沟”,也不是平常所说的“报答泥土的情谊”;而是“香砌”。李后主有“雕栏玉砌今犹在”,虽然没落,但皇家气象犹存,故而是“玉砌”。范文正公用“香砌”,既让人有嗅觉上的体验,又透漏出阴柔之气,让人对环境生脂粉意象。“纷纷坠叶飘香砌”,一切是那么地轻柔,便是无有下文,夜的寂静已呼之欲出。静静的夜,寒意或已浓,或远或近,有那么一点声音,更显出了夜的宁谧,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也。
“真珠帘卷玉楼空”,这一句,是惯常的用语,比如太白的“美人卷珠帘”、比如《红楼梦》中的“半卷珠帘半掩门”,可不细论。但需说一下“空”,这“空”,不是一人无存的“空”,而是两人之中,一人去后,只留一人,对照往日而显现出來的“空”。如果“玉楼”真是“空无一人”,“天淡银河垂地”便无从谈起。“天淡银河垂地”一句,首先必须肯定的是,这是一种大胸怀、大见识的夜景,其次,这种景观的获得,其观察点必在高处,不然,“银河垂地”是无法成章的。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这是上阙的结尾,已跳出全然写景的情境,转而在景中发出了感叹,于是乎“人”也就自然而然顺势跃出纸面。同样的年节,同样的夜晚,同样如洗的月光,不一样的是相隔千里的人,不一样的是离人各自周遭的事。此一结尾,既是对上阙“景”的延续;此一结尾,最终落到“人”上,也是对下阙“情”的铺垫。
“人千里”的现实是“相隔”,“相隔”对于情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