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雪晓身为山东卫昌乐千户所的头头,到他这一代已经是传了好几代,昌乐千户所本身也在青州府辖境,尽管不隶属于青州府直接管辖,但几代人累积起来的关系,也可谓错综复杂。陈修洁虽说一直都在青州境内做官,但起步到底是在临海的登州,与昌乐有些“水陆”隔阂,算不得亲近。因此对于此次征召,冯千户心里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当然,命令毕竟是直接从山东卫出来的,他也只能接下来。加之又是赈灾这等要事,他也不敢太过出头。
可到底也没想到到了青州后,做的都是挥锄头的事情。要知道他手下这一千人,三分之一都是临时拼凑起来,需他用银子养着的,由不得他不心疼啊。
于是,找了个由头他并赶了过来。当然前提是他发现目前主事的竟然只是个“不入流”的通判公子,下马威再不用,后面遇上真正的官员,他也就只能将一切憋屈往肚子里吞下去了。
没成想,提着刀上门,竟然反被将了一军。
不及说话,对面桌案后的年轻公子哥已经走了过来,捂着嘴咳了几声,又吐了几口冷气,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册子递过来,不冷不淡道:“天启十八年,朝廷派往山东负责稽查军户缺额缺饷的巡按御史,曾有一封密信递往京师,但最后却不翼而飞,这位可怜的御史也在往登莱去时,遇着海盗,死得不能再死。”
陈迹已经走到冯千户跟前一刀之内的距离,顿了顿,平举着那本册子,眼色凝重。
冯雪晓道:“怎么?陈公子以为本将与这种陈年旧事有关?”
陈迹晃了晃手里的册子:“当然有关。”
冯雪晓目色一凝:“你?血口喷人。”
陈迹见对面还是没有接手的意思,收手转身,说到:“当初巡查军户缺额缺饷一事,山东是作为试验之地,最后死了一个巡按,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陈迹走回桌案后坐了下来,将册子扔在桌上,抬头道:“但山东卫缺额已经等同于是公开的秘密,单是昌乐千户所就缺了至少三分之二的军户……冯千户,泰宁八年,尚且还有军户三千,如今才过去多少年?这个数字就只剩下不到一千?但是朝廷每年还是拨下来足额的饷银,这笔账算下来,要丢好些脑袋的。”
冯雪晓暗自吞了口唾沫,脸色并无变化,“这些不过是你一家之言,没有证据,说出去谁会信?就算有人信,又有人敢查么?”
陈迹点点头,赞许道:“这后一句说在点上了。是啊,有人敢查么?如今的朝廷,确实没人查。但冯千户别忘了,今年刚遭了灾,可能十万,甚至上百万的百姓要流离失所,这当中有很多,已经抵达山东境内了……”
陈迹并非是在威胁,而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然而对面到底还是态度强硬,并不以为意。
陈迹又道:“有些消息投出去,到时候就算是冯千户,又砍得下多少暴民的脑袋?”
冯雪晓不经意往后退了一步,没有再接着陈迹的“想法”深思下去。
陈迹也是见好就收,起身道:“现在在郑家凹的这一千人,我也不追究他们具体的出处,不过我还是希望冯千户上点心,后面我有用到的时候,拉出门就被人砍掉脑袋,可就别怪我不出这笔抚恤银子。”
“……”冯雪晓有些无辜,有些后悔自己赶过来这一趟,一开始就好好挥锄头不就好了。
无妄之灾。
陈迹已经笑了起来,“当下要紧的还是完成上面交代的事情,知府公子,国公府的少爷……总之城里半数的勋贵公子都在了,冯千户后面多跟他们交流,大家先把眼前事做好,再一起发财嘛。如果不出意外,过两天我还有另外的一些事要拜托千户的……”
冯雪晓有种浑浑噩噩的感觉。
半晌后离开乌棚,迎面而来一阵细润的凉风,打在脸上有些潮意,他才回了点神,莫名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怪哉。
遇着大忽悠了!
冯雪晓回头看了一眼,乌棚里,那个年轻公子斜坐在桌案背后,一手掩唇咳嗽着,另一手在桌上勾画着什么。手里拿着的是再常见不过的鹅毛,倒是用来写字还真是第一回见。
果真这位通判公子,与传言中一样怪。
不过,若非如此,他堂堂屯所千户,怎会被“呛”得不敢发声。
好吧,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太多把柄落在人家手上。至少目前来说是这个样子。
至于更多详尽处的内容,他倒也没有再多想。一想到那家伙的“手段”,忒不要脸啊。转念一想,并也庆幸自己不在青州府当值,不然要是儿子落在人手里,自己的处理恐怕比现在还要难捱。
想到这里,冯雪晓一个激灵,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咕哝着:“媳妇都还没找着,就妄想着儿子了……忒不要脸,呸……”
最后这一声,大抵是觉着当下这个想法,不要脸的程度与乌棚里那人也不遑多让了。
于是当然要啐一口,以示自己“高洁”。
然后,施施然踏步离去了。
陈迹抬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那走得简直就是六亲不认。
……
而后几天,乌棚很快拆了,指挥中心移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山包的背阴面,整个郑家凹工地也渐渐有了新的模样。第一批“灾民”也完成了接收,在冯雪晓那一千士兵的弹压下,倒也没人生乱。陈迹偶尔到工地上看看,一颗心其实一直都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