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蔚道:“我不是不爱庄子,唯独烦他做个梦要想半天。最后就闹清楚了又如何?有这辰光,濠水里头的鱼也够捞上几条来吃了。”
黛玉故作讶色,问:“原来六妹妹眼里,濠上之乐合该应着口腹?”
黄蔚点头道:“正是。姐姐不闻,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两人一问一答,自觉可乐,一时忍俊不禁,一齐大笑出来,好一会儿方止住。然后再看纸上第二首,赘了一个“海”字,黄蔚道:“这个是林伯伯的。”细看词句,乃是:
伛步入萝径,绵延趣最深。
僧居不知处,仿佛清磬音。
石梁邀屡度,始见青松林。
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
凄风薄乔木,万窍作龙吟。
摩挲绿苔石,书此慰幽寻。
林黛玉轻声念完,黄蔚先赞一声,说:“这个好!我喜欢。”见黛玉眼睛看自己,黄蔚笑道:“不费劲就能听懂,如何不好?而且‘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我只觉得这句最好,却说不出究竟门道,又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黛玉想一想,道:“或许是‘日落西山阴,众草起寒色’?”言语及此,便触起先前林如海辞官缘由,虽只跟自己说养病惜身,但以老父为人,岂不正合了“孤直”二字?心中慨叹,不由就出了一回神。直到忽听见黄蔚嬉笑声,方才惊醒,却见她指着第三首笑道:“林姐姐,方才我说的又要收回——你看这个词句,竟比林伯伯的还简单明白!说得又这般有趣。”
林黛玉忙凝神看去,赘着“望”字,乃是章望的一篇,其作:
谁养山中云,馆我云中寺。
山深云常润,山户须芒屦。
可怜云外人,过我一饭去。
黛玉一念,顿时赞道:“果然好生洒脱。”又玩味两遍,说:“虽只六句,情境却同时含了至大与至微。用字又生动,半丝儿不拘,尤其那个‘馆’字,竟怎生想来!”
她这厢盛赞,不意突然有人接话,道:“这首里一个‘养’字与一个‘馆’字,用的最奇,正是父亲得意之笔。林妹妹果然点出,可见诗家默契。”却是章回从外头踱进来。林黛玉、黄蔚见他来,连忙站起身相见。黄蔚年少心急,张口就问:“哥哥不是在外头跟父亲叔伯们顽儿,怎的忽剌巴儿一下就跑我们跟前来了?莫不成是作诗不成,怕了逃席来的?”
章回大笑,道:“教六妹妹说中,可不正是逃席出来的?前头作诗还好,这会子一群人开始跟着大和尚打机锋,又有谢十六最擅两厢里撩逗,看着兴头,一时再难停,我便趁机溜出来啦。不想就听见你们念诗,可见我走得快,还有比我脚走得更快的。”说着在院中桌边坐下,接了青苗递来的茶吃了一口,一低头,就见黛玉手下压着的那张纸。虽看不分明,也能猜到便是前头席间抄出来的诗词,遂笑道:“幸而只做了一篇,夹在长辈并兄弟们珠玉之间,也不晓得在妹妹们跟前充数不充数得过。”
黄蔚笑道:“哥哥这话,倒像是非得跟我们要一声‘好’来的。刚巧抄出来的诗就你那一首没看。果然不好,可别怪当面挑出来。”说着便催黛玉:“林姐姐快念。”
黛玉不妨,抬头见章回正不错眼地看过来,顿时脸上微红,所幸天光早暗,想来并不分明,连忙稳定心思,就凑着月色烛光将最后一首赘着“回”字的七绝念出来,乃是:
杨柳池塘表里青,
鱼儿偷眼畏蜻蜓。
夜来雨过菖蒲静,
倒浸中天四五星。
一时寂静。黄蔚好半晌方说:“可是今晚并没有下雨。”
章回道:“那想来是前几日下过。六妹妹不见山中溪涧都是满的?”
黄蔚又说:“可你写的也不是山景。”
章回忍笑,答说:“半山也有水潭,山脚下鱼塘田亩都是成片连着的。昨日来时,你们或者就在车上错过了。”
黄蔚想想点头,忽而醒悟,气道:“回表哥你拿话儿逗我呢!”提起一双粉拳在他身上连捶几捶。这边林黛玉早是扭过头脸去,忍笑忍得身子如花枝直颤。他兄妹两个闹了一通,章回连声讨饶,作揖打躬,黄蔚方才放过了。章回道:“这诗原是来凑数的,看着大致有个意思。倘非得老老实实写那些佛偈、赞、颂,我就只能依葫芦画瓢地胡编,给人看了就更可笑了。”
黄蔚立时瞪一眼,道:“表哥是说我是个笑话景儿么?”
章回忙道:“六妹妹怎么能是笑话景儿,笑话都在我这儿呢。”说着挤眉弄眼、龇牙吐舌扮个怪相,顿时逗得黄蔚噗嗤一声笑出来,倒在林黛玉身上,又扭着黛玉道:“林姐姐你看,表哥只欺负我!不罚他可不依!”
林黛玉笑道:“果然表哥欺负妹妹。不如,就罚表哥说个笑话,但必须得关系自己个儿的才行。”
章回见她言笑晏晏,偏一双俏眼里尽是促狭,一时只觉说不出的活泼、生平仅见的明媚,要非是黄蔚拍着手直附和她提议,只怕自己还要呆在当地回不过神来。于是一边暗自庆幸,一边定心寻思,口中慢慢说道:“要说笑话,我也不擅长。不过有些个自家真实遇见的奇人异事,倒正好说给两位妹妹解闷。早两年我初到南京,跟书院里同学们一道儿随老师、程先生往栖霞寺访友。我不耐烦枯坐,跟老师们禀告了,便满寺院乱走。见寺门口有个老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