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风逆向吹来,年轻道士在海上行进困难,他将木桨牢牢抓在手中,但海水深不见底,无法借助外力将小舟位置固定,风再大一些,船就要翻了。
道士气沉丹田,似是用尽了平生所有内力,将船稳住,一点一点在海上浮游。也不知过了多久,回头一看,却还能清清楚楚看到岸边景致,并未行远了去。
道士心急如焚,偏偏一道闪电劈下来,眼前一亮,原本黑风裹雨,已经伸手不见五指,这片刻工夫却如见白昼。
道士抿紧了唇,他从小在寺里长大,最怕打雷,小时候遇着了雷暴雨,总躲在桌下,或将自己塞进如四角木橱一类狭小空间内,人多的时候,逮着个比自己年长的师兄师叔,走哪里都紧挨着,一步不敢离开。
如今年纪渐长,际遇变幻,就算内心还是一样恐惧,也不会再像当年那样表现出来。
更何况,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让他倚靠,解他心忧了。
白昼转瞬即逝,紧接着,耳边就是一声炸雷,那声响洞彻云霄,海面顿时如沸水开锅,浪花四起。
年轻道士始终抿着唇,如玉面修罗,微蹙眉头,握住木桨的手骨节毕现,苍白无丝毫血色。
木桨的柄端已经有了几道极深的抓痕,道士内心紧张,表情却淡然,四溅的水花已经将他的蓑衣打湿。又是一道炸雷落在他脚边,狂风大作,顷刻间形成一个旋儿,乌云密布,那旋儿越卷越大,抬眼去看,宛如串联了天与地,直直朝他打过来。
道士凝神运气,不知耗损了多少内力,那桨竟越划越快,小舟有如神助,飞快躲过了席卷而来的龙卷风。
他正为避过一劫深深吸气,忽闻不远处有鹰盘旋悲鸣,叫声极其尖利,不由地仰头去看,却见苍穹竟在瞬间变了色,蔚蓝一片,连接远处的海平面,这情景让人分不清究竟身处人间还是炼狱。
万道闪电忽而齐发,如欲将天空炸裂,那蔚蓝色的穹顶上,出现了一条又一条银色裂缝,异常壮观,直教人目瞪口呆。只怕海即是坟茔,天则是墓碑,年轻道士此时此刻便要葬身于此。
更可怕的是,电闪雷鸣之后,海面如被利剑划开,出现了一道宽约丈长的缝隙,年轻道士暗道不好,这阵仗从未见过,尚未来得及反应,那一叶扁舟已顺流而下,眼见就要被卷进缝隙里。
道士使了内力去阻挡,刚开始尚能平衡,小舟维持原状,勉强不动了。但二者相持的力道可怖之极,又岂是一叶小小的木舟可以承载的。顷刻之间,随着“砰”的一声,小舟粉身碎骨,道士被震入海中,卷进了缝隙内,再不见了。
海面渐渐又恢复了平静,吃了个人,不过是小事一桩,风雨过后,很快它就会恢复往日安详宁静的面貌,仿佛今夜不过一场噩梦。
沉入海底的一瞬间,道士似是有意识的,他想起了许多桩往事。
最后定格在脑海中的,竟只有一个人。
原来他始终不能忘怀,是爱或者恨又有什么关系。
本想只看最后一眼,没想到生死关头,他又变得贪婪起来,由一眼变作无数眼,想从今往后随时随地都可望着他,想余生所有时光再不分离。
未免太迟了。
年轻道士觉得身体在海水中沉浮,口鼻中呛了水,意识渐渐迷离。快要窒息的时候,却被纳入一个温热的怀抱,有人绵绵密密吻上来,手掌扶着他的后脑勺,摩挲着他的发,小心翼翼给他渡气。
他睁眼去看,难以置信,大约自己跟他都已经远离人世了罢?在这深海之中,无依无靠,两个孤独的魂魄找到彼此,然后纠缠,成全未竟之事。
他的眼泪滴进海里,化作一颗美丽的小气泡。给他渡气的人瞥了一眼,眼眸流转间,捉了它握在手心里,用传音*对年轻道士低语道:
“傻子,哭什么。你折磨了我整整三年,难道还不许我欺负你三天么?”
说罢,一只手将他整个人紧紧环住,另一只手奋力划水:
“抱紧我,不要松开。”
年轻道士整个人的身心都系在他身上,脸枕在他胸口,不发一言,双手却依言环在他腰间,乖顺极了。
“屏气,莫说话。”
话音刚落,只听耳边一声长哨,不多时,道士感觉他二人被一股力量强行托上水面,在浩瀚大海上,竟行进得极快。
低头一看,那是一只千年老龟,龟壳呈墨黑色,大到足以容五人共卧。道士往上挪了挪,坐到龟壳最突出那一块上,只怕再落入水中。
莲花生见了,便笑他:
“你一路来南海找我,不是视死如归,怎么这时候倒怕了?”
人有了希冀,当然会怕,无欲无求的人才不怕。
年轻道士琢磨着,这龟大约也是莲花生豢养的神兽之一,不知他是何时发现自己的。现在去看他,俨然就是正当年纪的模样,这样说来,半个月前果真是一场好梦了。
“冷不冷,海上风大,衣裳都湿透了。你抱紧我,抱紧就不冷了。”莲花生望着他的脸,小心用袖子将他脸上的水珠都擦干净了,整个人环住他的身体,为他挡住风。
茫茫大海中,漂移岛连个影子都看不到,由着这千年老龟开路,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顺利上了岸。
道士一丝力气也没存下来,莲花生抱着他踏到陆地上,二人只觉得心一松,纷纷卧倒在地。
繁星满天,夜空干净又低沉,仿佛伸手便可摘下星辰,送给身边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