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阿北在卸剑亭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直到白望川派人来叫我,暗卫用例行公事的口吻道:
“请您随我们过去。”
一路曲径通幽,不得不说阿东十分用心,布置摆设都参照黎素在缥缈峰上的住处来,山中更种满了他最爱的桃树,只是天寒地冻,尚未开花,仅有一树枝桠,被积雪压弯了腰。
绕过曲曲折折的长廊,经朱色高门进入院落,走到第二进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一只白猫像离弦的箭,嗖地一声蹿出来,跑到我身后。我回头去看的时候,它将要消融在风雪中,隐约从雪里长途跋涉走来另一只猫,四肢深陷,只有肚子挨着雪,艰难行进。我定睛一瞧,是早上我救下的那只漂亮黑猫,果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两只毛团在雪中滚作一处,抖擞脑袋,又相互没羞没臊地舔舐毛发。我别过脸去,迈开腿继续往前,如果没有猜错,黎素应当住在这间别院的第三进,庭院中央有一方下沉式的天然温泉,后方又被花草环绕,珍禽栖落,是疗伤止病的理想境地。
方才与阿北在雪中静坐,他对我透露许多无关痛痒的小道消息。譬如,黎素不久前刚逃离幻海山,重重守卫,不知他为何竟能瞒天过海,一路渡到对岸的集镇上,阿东花了三天三夜才找到他,据说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将黎素带回幻海山后,十天不曾出过黎素的房间。
我只当故事听了,这二人亦是冤家路窄,黎素的性格我太了解,只怕不会轻易原谅阿东。
我一边思量,一边踩着雪,放轻脚步,进了白墙黑瓦的第三进院落,从侧门绕道黎素房间外,阿东不在,从阿北的描述来看,他对黎素看得很紧,此番应当是刻意回避。
仔细去听,屋里有人说着话。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阿东只能把控全局,许多细节,他却照顾不到,阿西又揣摩不了他的心思,最后南辕北辙。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并非他所想。”白望川向黎素坦诚了他所知道的所有。
“裴云奕为了救我,在他们手上送了命;望川宫一败涂地,宫主身死,我与他都有罪。”黎素的声音听上去无波无澜,没有情绪。
“江湖事,又怎能凭一己之力强行扭转。”
沉默半晌,黎素问他:
“罢了,既然如此,我只问你,宫主因你而死,欠你的算是还清了,你肯原谅他么?”
黎素竟然拿我做挡箭牌,不知为何,我听到这话,兀自紧张起来,立刻看向白望川,不想漏掉他即将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又怕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
“你以为,当初我为何那么容易就被他骗走了《昆仑易》?”
“……”
“因为他是一个有趣的人。这世上有趣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一个有趣的恶人。我对他并非一无所知,但他比许多刻板的白道中人生动太多,大笑起来有皎洁的牙齿,生气起来会捉弄人。如果你活了二十年,有这样一个人闯进来,搅乱你一成不变的生活,你也会阵脚大乱。”
白望川喜欢随性自在的生活,实际上,早在十多年前,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被周身那些繁文缛节谨小慎微拖累得够呛。他那般纯粹的一个人,宁遇邪佞斗个痛快,也不要被伪善缠身寸步难行。
这人间海阔天空,哪里都关不住他,如果你要得到他,必得先失去他。
又听了片刻墙角,我挑了个白望川不再夸我的档口,挺身而出,免得彼此尴尬。若从此再听不到他这些发自内心的大实话,我岂非得不偿失。
刚在门前站定,黎素低声喝道:
“谁?”
一个青花瓷杯盏扔过来,不偏不倚,力道堪堪将雕花木门洞开,我被溅了一脸茶水,呆愣在原地,白望川的表情,像是被火舔伤了手,急着摆脱,恨不得从未认识我,却依然淡淡道:
“误会,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是黎素,幻海山的主人。”
“黎素只不过借住,幻海山真正的主人,是望川宫主。”
黎素绝对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根筋,我扶着墙站好,佯装惊魂未定的模样,朝黎素勉强笑了笑。
白望川这次连看都不看我,只转头对黎素道:
“我在徽州游历之时,救过这位小兄弟一命,因缘际会,又在此地碰着他。他羡我熟读医书,治病救人,便要一路跟着我,不愿离去。”
黎素倚靠在床边,手里抱着个暖炉,咳了两声,摇头道:
“由此可见,人不能乱救。”这人还是同从前一般舌似毒蝎,句句伤人。
我左手食指与拇指并起,不由自主摩挲右手中指,那里原本有一截玉扳指,见之如见我本人,有号令望川宫之效力。从前我动了杀机,便下意识转动扳指,那是一个无人能逃的死亡讯号。
如今我易容成了别人,又远离望川宫,扳指自然早就不戴了,只是此时手指上空无一物,却做同样的动作,怪异无比,黎素盯了我半晌不说话。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笑了笑,径自走到矮几前,淡定坐下,拿起盘子里的一只梨,仔仔细细用刀将它削干净了,一连串散着果香的外皮落下。
细如发丝,首尾不断,一直拖曳到地上去,我很久没有亲自削水果了,自从执掌望川宫,这些小事都不需要我去做,人生自然少了很多乐趣。
“先生一定口渴了,吃个梨润润嗓子。”我将雪白的梨送到白望川手中,黎素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