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丑时。
霖州城内几乎是漆黑一片,只有从知府的府衙里还映出几点豆大的灯光,在这阴沉的风雪之夜显得分外微弱。
灯下,托额坐着一人,两鬓皆是灰白,须发犹如焦枯的草根凌乱地横在颌下。这人两眼已布满血丝,却看上去依然毫无睡意,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烛火跳动。
忽然,门外疾步赶来一衙役,见了那人躬身拜道:“林大人,城东北角的角楼已修补完毕,按林大人的吩咐,已将四百支白羽箭运到了楼上,供胡将军的神射手取用。”
“眼下什么时辰了?”
“已过丑时。”
那人缓缓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四百支……应是够用了。”又问道:“上次被伊穆兰人烧毁的东城门附近的城墙修补得如何了?”
“回林大人,那段城墙是胡将军亲自督造,小人不知详细,只是……”
“只是什么?快说。”
“只是小人前日傍晚路过东城门时远远望了一眼,似乎与原先破损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
“什么?胡将军不是亲自督造的么?怎么会还是老样子?”
“小人亦不知。”
林乾墨紧叹了口气,干涸的嘴唇上几乎要裂出缝来。
霖州城的城池西倚绝凌峰,东临沼泽,是个易守难攻之所。数月前因血焰王祁烈忽然突袭知府蔡守信的巡城之兵,不仅砍了蔡的首级,还杀入城中将城东的城墙毁去了一截。之后因朝中迟迟不曾派人接替知府一职,导致那段城墙失修亦无人监管。
林乾墨曾任霖州知府八年,知晓城东城墙的利害,本欲亲自督修,不料明皇忽然派了镇守琅州的沧海将军胡英来到霖州,这胡英到达当日便接管了城东的城防,自然城墙修筑一事也都移交给了她。
胡英乃是碧海四将之首,资历最老也是沙场老将。林乾墨本以为胡英必是看重城东的城防才亲力亲为,不料三日过去了,竟然怠工不进!
这如何了得,城东虽有沼泽,然而一旦无城墙做屏障,再被伊穆兰人趁虚而入的话,城北的防卫再坚固也是形同虚设。
林乾墨问道:
“胡将军现在何处?”
“在城东金羽大营之中。”
“你先去大营中禀报,就说我要求见。”
知府林乾墨是文职正四品,胡英官拜沧海将军,乃是武职从一品的军侯,若只论军阶,与南疆的柳明嫣是同级,所以林乾墨就算心急如焚,也不敢造次。
那人领了命急急去了,没多久却折了回来。
林乾墨不耐烦地问道:“怎么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事情?”
那人惶恐地摇摇头,指了指身后。
林乾墨这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兵士。
“沧海将军请知府大人前去营中叙话。”
好得很,我要去寻她,她倒来唤我。
林乾墨精神一振,略整了整三日不曾脱下身的官袍和顶上的乌纱,示意那兵士赶紧引路。
黑夜漫漫,几个人影急匆匆地穿行在城楼之上,远处隐隐闻得几声鸦啼,更添寒意。
林乾墨对霖州城了如指掌,这一路走来,便是没有灯火在前引路,他脚下也毫无滞涩。
从城楼上看下去,霖州城的模样与八年前几乎没什么变化。
城北的府衙边上就是原先的林府,林乾墨看到府门边的那几处马厩依然排在那里。
以前自己酒醉之时,常常将赵无垠打出门去。有时恰逢下雨,赵无垠就会被仆人们拉到马厩里去躲雨。
他并非没有从窗子里瞥见,他也知道孩子并没什么罪过。
可他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只能是装作没看见仆人们暗中的庇护。
这已是他允许自己善良的极限了。
不管怎样,自己再厌恶他,至少还养大了他,回了太液城还把他送入了太学府。
没有我林乾墨,你赵无垠能成清鲛驸马么?
林乾墨别过脸去,不想再看到那排马厩。
他抬头转向另一边,不意又瞥见了高高的城楼正门。
一阵揪心的痛楚再次袭来。
数月前,他的女儿被血焰王祁烈砍下了首级,之后就一直悬在那里。足足挂了半个月,没有人敢取下来。
自己死了女儿,无人关心。
明皇死了女儿,便要人陪葬。
也许自己就是陪葬的一员。
自然,林乾墨连问都不用问,所谓“投湖自尽”的赵无垠必然也是。
他忽然在想,倘若当初没有写那封书信给蔡守信,是不是女儿或能逃过一劫?亦或者当初不曾买通吏部调回太液城,那么出城巡视的就会是自己,于是死在女儿的前头,也就看不到这些让人夜夜生魇的惨象了?
夜色浓重,林乾墨冷不丁兀自笑了一声,笑得身旁的两个随从心里有些发毛。
八年,即便酒醉怠政,即便无所作为。但一个知府该做的事我都做了,这八年也是霖州府最太平的八年。城中哪一处官仓不是我建,哪一处桥梁不是我造?战战兢兢地与刃族的商贩打着交道,死磨硬泡地从刃族的口中替百姓多讨回些口粮。
区区四品知府的所辖之处,我问心无愧。
然而明日自己会将如何呢?和守军一同被伊穆兰人杀死在城中?还是像女儿一样被斩首示众?
罢了,去想这些做什么。
此生是注定要死在伊穆兰人手里的,何必纠结是怎个死法。我林乾墨一生恪守奉公,即便死了,也能留个清名于世间。
腹有乾坤,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