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双手捧起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品了品,慢慢地咽了下去,温和的眼神穿过袅袅的茶雾,看了孙策一眼。
刹那间,孙策有些不安,仿佛被荀彧看穿了底细一般,浑身不自在。他好容易才抑制住挪一下身体的**,脸上的笑容却有些不太自然。
荀彧笑了。笑容很淡,有三分会心,四分敬佩,还有一分狡黠,两分失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有鱼乐之辨,固为智者之见。只是鱼乐与不乐,最清楚的不是人,而是鱼。大王聪明过人,励行新政,步步为营,战战兢兢,自然最清楚新政的利弊所在,又何必来考问我?”
孙策垂下眼皮,似笑非笑。“孤本以为荀君是个儒门圣贤,后来才知荀君精法家霸道,现在又听荀君说庄论鱼,真是大开眼界。荀君还通哪些学问,不妨一起说来,也让孤长长见识?”
荀彧微微一笑,摇摇头。“彧非孟子,大王亦非齐宣,何必顾左右而言?”
孙策沉吟片刻,忍俊不禁。他抬手指指荀彧,轻笑道:“荀君虽无孟子之雄,却有孟子之辩,温柔一刀更伤人。行了,你也不必用什么春秋笔法,孤是齐宣王也罢,不是齐宣王也罢,总之不是什么圣人,好色好勇的寡人之疾,一个也不缺。荀君若是因此立论,说孤与刘协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也不算错。只是在孤看来,五十步与百步还是有区别的。你说呢?”
面对孙策的调侃,荀彧微窘。他放下茶杯,收起笑容,郑重地拱手施礼。“大王言重了,彧的确不敢以大王比诸齐宣王。彧虽读书,却非善辩之人,引喻失当,还请大王见谅。”
“不敢。”孙策笑笑,欠身还礼。
荀彧再拜,不紧不慢地说道:“初平三年,彧辞河北,远赴长安,蒙天子不弃,付以中兴之任,便东施效颦,仿大王新政,至今八年,有得有失,不足为外人道。然,受惠大王不浅,今日有幸与大王面谈,当先向大王致谢。”
说完,荀彧避席,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谢大王不言之教。”
孙策盯着荀彧看了一会儿,也离开坐席,客客气气地还了一礼。“荀君客气了,不敢当。”
荀彧再拜,回到席上。“彧虽用心,但资质愚钝,学大王之政数年,徒有其形,不得其神,关东、关西差距日大,彧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尽心收集大王政令、书籍,日夜苦研,小有心得,今日有幸,请大王赐教。”
“荀君谦虚了,不敢有教,互相切磋吧。”孙策笑笑,又不紧不慢地添了一句。“当年在洛阳,荀君曾与张相有约,今日讨论政道,本当由张相与荀君相敌才对。只可惜张相不在,只好由孤代替。言语失当之处,还请荀君见谅。”
荀彧也笑了。孙策这句话是调侃他当年不自量力,与张纮定下赌约,虽略嫌轻佻,却也不再拒人千里之外,总是好事。他没有纠缠这些细节,按照预定的计划,直奔主题。
“彧效仿大王之政,又读诸公承大王意所作新书,自觉大王之政有三,比诸人体,可谓强根基,活气血,生智慧。强根基者,限名田,抑兼并,开屯田,兴工商,藏富于民。活气血者,兴教育,建工坊,倡四民,和阴阳,使万民各安其业,相辅相成。生智慧者,重贤者,建诸堂,刊论著,论短长,以史为鉴,弃短扬长。”
荀彧侃侃而谈,虽然没有刻意用华丽的辞藻,却不自然的带出了节奏,自有一番气势。孙策固然听得欢喜,一旁的甄像、徐节也连连点头,赞同荀彧的总结到位,言简意赅。
“新政施行八年,第一个五年计划也已经完成,大王的新政可谓成就斐然。尤其是强根基、活气血,堪称奇效,即使商鞅复起,也当自愧不如。王道胜于霸道,可谓有信。”
孙策不为所动。前面都是铺垫,后面才是关键。“荀君还是说说不足之处吧。这生智慧又何如?”
荀彧眉梢轻扬,露出一丝浅笑。“生智慧不能说无成,只是有未尽之处,若不能解,将来怕是要功归一篑,甚至可能自贻其咎。”
“哦?”
“彧前些日,再读杨公、黄公所著官制史稿,忽有所得,与大王新政相对照,自觉豁然开朗,茅塞顿开。以前之凝滞处,也涣然冰释,再无障碍。”
孙策眉梢轻动,暗自吁了一口气。他猜到了荀彧可能要说什么。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一点也不错。张纮他们都忙于繁杂的公务,欣喜于取得的成绩,或者迷惑于他的英明,有些事没想到,或者想到了也不好说,现在却被荀彧这个旁观者一眼识破,也是天意。
政治、人心这种事,果然是几千年没变化。他能玩的,这个时代的聪明人都能玩,而且会比他玩得更好。他能领先的时间也就那么几年,过了这几年,在政治上就没什么优势可言了。
“愿闻其详。”
“大王真想听?”荀彧很意外,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又貌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旁边的少年。
“当然想听。”孙策笑得很狡黠。“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悟到的是什么,又是不是我需要担心的?”
荀彧盯着孙策看了一会儿,微微颌首,一字一句地说道:“敢问大王,以四民皆士代替贵贱有别,以百工之学代替儒家经术,以奉官守职代替世卿世禄,以什么来代替天命?若无天命,大王固然可以因德泽天下而履至尊,子孙又凭什么继承大王的事业?”
孙策笑眯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