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节气四婢犹疑不安,就是玉容等人也劝:“殿下,何须您亲自动手了。”
想她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就是近几年与胡敌鏖战动了针线,何曾做过这一等事呢?而节气四婢就生恐公爷被这公主作弄,再剃破了皮可是难受。
此间人有人爱蓄须,有人不爱蓄须,蓄须者多为真正的老者,在五十多岁以前,世人其实不大强求男人蓄须。
至少,在望月看来,皇帝已然偌大年纪了,但他一直亦不曾蓄起胡须来。
此间剃除须发用的器具,无非还是各色的剃刀。
因为胡须还分为髭、粜、髯、襞等,髭为上唇胡须,粜为下唇胡须,髯为颊边胡须,襞为下颏胡须。
不同地方,还要用不同大小形制的刀。
望月兴致勃勃地,特将剃刀们清理一遍,如临大敌似的,将宫侍奴婢们都遣开了,就着窗边最高的地方,小小翼翼地李绸脸上动着刀子。
李绸忽然就感到了血液的流动,他的感官纷纷感受鲜活起来。
绿窗外的繁树轻荫,还有啁啾的鸟的啭唱,他却看到窗间是如洪流一样涌入窗内的光线。
是金色或杏色的如糖丝一样,绵密地毫无保留地照射进来,嘉善的整个人,都笼罩在不知是金色或是杏色的温柔的光幕中,一切的人与事物,都成了阳光里飘散的碎屑,连背景也算不上了。
她在给他剃须,一张脸素净无饰,似梨蕊清洁的面庞离得他是这样得近,眉眼唇鼻离他这样近。
她收摄神意、心无旁鹜地握着刀,让四下紧张围观的从人,都不免屏气凝神看她动作。她这样一丝不苟的从容神情——让众人都不觉沉静下来。
而李绸眼里的嘉善,有独一无二的脸庞——她以天潢贵胄的尊荣,行起这仆役之事来,既非是女人的娇倩作态,亦非单单是好奇者的探索——她是和剃头匠一样的肃穆严谨态度——
这样角度与光色底下的她,像是魔咒一样打入他的脑海,以至在往后的岁月里,这个画面似永远不会褪色了。
李绸心里有莫名的触动。
他这辈子见识过的红粉佳人,若单论颜色娇态,嘉善恐怕排不上什么好名次。
然而她竟能以这样一件事来打动他——她固然并非是刻意的,而是出于跃跃欲试的好奇心。
这般想着,李绸才突然明白,她并非是什么城府深沉的心机之辈,因为她做着最寻常的事,也要这样心无旁鹜罢了。
也许,她结交皇后只为心之所向,她照应沈洵只因中心悯之——就像现在,她莫名怜惜他这个废人一样。
李绸没有再想更多,望月捏着他的下颏,左看右观摩完了,一改肃然的剃须匠的神态,忽地粲齿一笑,显然对自家手艺颇感满意。
宫中少有须给男子剃须的情况,宫女们自然对这手艺也不娴熟,望月只招来节气四婢:“你们瞧瞧,没有伤着他,还剃得干净平整。”
这就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从人忙说些恭维的话,还要尽力把话往回找,免得公主真迷恋上这项事业了。
而节气四婢那里,多少觉得新主母是要将公爷当玩具,也怕她兴致来了还要自己动手。
望月这一回尽了兴,心中颇觉有成就感,也就不跟他们缠什么了。
做完这一件事,从人就不尽守在两个主人身边,先都各人去忙各人的。
望月就无心再出门逛什么,便一直在房中,跟睁着眼莫名出神的夫君,也不必说什么话凑趣,两下里静静地坐着便罢。
望月觉得困乏,在外间窗上躺了会儿,躺下来没多久差点睡熟了。
到她醒过来坐起身,李绸坐在长椅坐上,对着西边的窗户,不知在出神还是想什么心事——反正还是原来的姿势,也难为他纹丝不动坐这许久,似乎竟不觉得多难受。
望月即命小内侍们,和着女婢大雪、谷雨,将李绸搬进里间让他躺一会儿。
望月便到外间的书案旁边,就着书案的上纸砚笔墨,一笔笔落实到了纸上,先画了一幅轮椅的正面草图。
正面完后,又分别为侧面背后,而后依着先在三视图(这里的三视图,指的是正面、侧面、背面)上标好的序号,逐一画着每个部位的细节。
就这样写画换纸,总共用了十几张纸,而后依顺序,给图纸们编清了序号,这才算是完事了。
将图纸略晾了晾,望月伸个懒腰,向着玉容微微一笑,问玉容晚膳好了没,玉容说还没有。
望月提溜着墨迹未干的图纸,笑着进了内室。
李绸已然躺了一会儿,虽躺着然而并没有睡,望月吩咐大雪和谷雨,扶他起来坐一会儿。
待李绸被扶着坐好了,望着将图纸递到他眼前,一张张翻给他看,嘴里念叨着:“我画工不好,给你瞧个意思,这叫轮椅,日后,你使得熟练了,不须求人,自己便能活动……
又要一些紧要地方,仔细解说给她听:“你瞧这个,扶着此物将轮子转起来,便不怕会弄脏了手。摇一摇这个手柄,你自家便能给轮椅拐弯,若是向后拐的话,就得一点一点地摇,摇得急了,你可会跌跟个头。”
望月笑盈盈说着话,也许是她自己心情好,虽然说话的对象一直不应声,但她总觉得李绸是听进了她的话的。
望月既而又讲打制的程序,及轮椅所要用的材料,絮絮叨叨,又说了工匠的传承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