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窝子头头顺明,带着他的兵下山收滩来了。拉着三辆架子车:一辆装着锅碗瓢盆及生产用具,一辆专拉行李,还有一辆车上拉着“帐篷”。那是成卷的,用麦秆编织起来的,像戏装胡子展开来一样的东西,用几根长棍子担起来,就能遮风挡雨。这在城里长大的知青看来倒是很新奇的东西。
这么些日子没见面,我很想见见孙泉源。孙泉源来了,拉着行李车,满头是汗。我们要说话,别人接过车子去装船。
我说:“我跟甄红哥说说,你来船上吧。”
孙泉源说:“这不是你想让我来,我就能来的。船上是季节活。船上这么多人,只有船长和艄公是固定的,其别人,歇船时是要回队下的。回队下就又没吃的了。”
我问他:“你这是听谁说的?他们咋知道呢?”
孙泉源说:“我是听冯珏说的。冯珏在船上干过。冯珏说,要想安稳有饭吃,还是待在石头窝子里好。石头窝子里出力,可这儿没有没饭吃的烦恼。”
我心说:“还是这家伙厉害:我在船上,我不知道;他没在船上,这事儿他倒知道了。想必这家伙心眼儿真是比我多得多。怪不得八队知青汪幸运说,洪大建转走了,咱大队的知青,他都没看到眼里,该打压的也就是他孙泉源了。看来汪幸运这小子眼够毒,已把孙泉源当作竞争对手了。这话不能对孙泉源说,对他说了,他该生气了。算了,汪幸运说说也只是说说,他奈何不了孙泉源一根毫毛,影响团结的话,还是不说为好。”
我这心里话还没跟孙泉源说,孙泉源倒叹上气了。说:“咱们这俩队的弟兄们就倒霉,粮食分得少,事情还多。若都像八队那样,咱们也不用受这罪了。”他说:“永东,你可知道劳改队也不过如此吧。劳改队尚且有饭吃,咱们下乡待在队下居然没饭吃。让人想来,这下乡要比劳改又加sān_jí了。”
我还没接腔,他接着又说:“我已经想好了,咱们不能犯错,咱们得好好干活,咱们只当住劳改,把这几年熬过去,也就行了。这要靠定力,这要靠韧性,咱们要坚持住,咱们不能让自己对自己的行为有任何放松。”
我说:“放松了又能怎么着?不放松了又能怎么着?有本事家,孩子下来打一卯,扭头就走了;没本事家,即便大招工下来,还是没办法,只有撮底走了。”
孙泉源说:“你说这话,你看的只是别人家;我说这话,那可是应在我家二姐身上的事情呀。连续两次大队推荐,市一商局招工都不要二姐。到第三次,大队说,前两次一商都不要,这一次还是一商,你就让给别人吧。再推荐你,他们还是不要,这就显得没意思了。我二姐没办法,回到家,进门就哭着说,人家招工不要她。我爸看见,扭头往后院走了。我没见我妈怕过啥,这时候我看见我妈,端着我二姐的两手落泪了。我想,我爸知道我二姐因为他不招工,想必他心里一定很难受吧。我知道,前有车,后有辙,我以后也会是这待遇,我以后也会遇住这样的问题。我得好好表现,好好干活,别让大家看不起。我最起码不能让大队讨厌我,我不能让大队就给我下绊子吧。这是我首先应该做到的。”
我说:“咱们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见面没想说点高兴事儿,没想到你会说点这,这也真让人压抑了。”
孙泉源说:“压抑就是动力。我们只要知道这些,就很好么。”
我心说:“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这家伙的思想更沉重了,跟刚下乡时不一样,我为啥没有他那样的顾虑,没有他那样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