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如新娘所说,一场大火,能烧了陈留的官人的什么呢?”
“恰巧我前几天归来的路上还翻看了大燕新律,五百石上,县官需立即上报,降罪县官,始作俑者抄家灭族。五百石下,县官罚俸,始作俑者死罪,知情不报者收押。”
“能让县官知情不报的还结成秦晋之好的,必是利大于弊的。很显然,丢粮五百石下,才是利大于弊。”
“而以燕律三百石的县官罚俸,坐罪罚粮的条例,若只是丢了三百石,又何至于急成这样,急急忙忙地瞒了白事去办红事?”
代子丰目瞪口呆。
霍明玦从进门到现在,其实也不过片刻,竟然综合区区几句对话和当场的形势,推断出了他们竭力隐藏的事情。
这不光需要对现场气氛的迅速判断,对经商和世道的了解,还得极其善于察言观色洞察人心才行。
这不可能!
代子丰不甘心道:“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的猜测罢了。”
霍明玦哈哈疏放一笑,竟没有要否认的意思:“是啊,祖父,我就是一条赌棍。”
“但恰巧,祖父方才一进门就如此着急地骂我,试图激怒我逼出我的话,我就知道,我总是算得对的。”
“祖父说,是也不是?”
霍明玦压低了嗓音,明明是从容的样子,却带了铮铮冷冷的意味,如戈戟寒芒悄然近身:“祖父,运粮的,是我大伯吧?”
代子丰苦笑一声,觉得自己仿佛多年都未曾这样狼狈过了。
转了转手中拐杖,叹道:“也罢。只是你无论如何都是我代家人,代家出了事,你也逃不了。何况就是天塌了,老夫顶着,代家也能过下去。”
她是霍家人,不是代家人,代家的祸事,她自信也逃得了。
但眼下纠缠这些没有意义。
霍明玦只是笑了笑,沉吟道:“祖父,说起来,如不是被逼急,我说出这些事,委实对我没有好处。”
代子丰经历了惊怒交加的情绪,突然生出些倦怠来。
看见霍明玦稳稳坐在那里,脊背挺直,鸦青色的睫毛下的眼睛无波无澜,从容不迫,不知怎么就想起诸多古旧的往事和多年前仰慕过的意气昂扬的人。
感慨道:“四小子软糯,大哥附庸风雅,自命清高,倒是又生出你这样的金钱翁遗风的女儿。”
霍明玦突然露出笑容:“祖父,那你看,我比之你的两个儿子怎么样?”
代子丰摇摇头,疲惫一笑,没有说自己儿子蠢,也没有夸赞:“老啰,不行啰。”
霍明玦道:“祖父啊,风水轮流转。子孙百代,没有谁能一直睁眼罩着,当年金钱翁逝世,嫡支倾颓,有能者居之,是运势罢了,只是……”
霍明玦顿了顿:“凡事留一线,是积福不是消祸啊。毕竟谁能保证日后自己这一支,就不是金钱翁的那一支呢?”
代子丰猛然睁眼抬头。
霍明玦神色自若,一副我什么都没有说的表情。
手一伸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无辜地眨眨眼,鸦青色的长睫毛一扇,状若羞赧道:“祖父,我饿了。”
代子丰叹息:“你说得对,是我做得不妥了。你既然回来了,也算是我代家的孙女,你那些朋友,我已经让安顿下了,你先去拾掇拾掇自己,再去见人宴饮。”
霍明玦愣了愣。
与戏很多的监粮官枢密使吏部侍郎户部尚书左相右相翰林学士明争暗斗多年,也因为一次归朝时忘了跟御史大夫打招呼此后年年被弹劾,一番交锋下来,处事仍能如此大气的,并不多见,没想到却在商贾处见到了。
浓密的睫毛微垂,挡下了眼波里的神色,霍明玦点点头,道谢告退。
退了没几步,代子丰突然唤住了她。
霍明玦疑惑抬头,心里有点打突。
果然没有那么大气的吗?
室内代子丰神情掩在暗室里,神情不见分明:“你若是还自认是我代家的女儿,就该守我代家的规矩。”
“代家规矩,大将军霍明玦,敬之如祖,年年礼拜,不得造次。以后,休要直呼其名了。”
原来是指方才她说的那句。
……本就是一百年前景泰年间就在塞北以南地区有的事情,是当年霍戈主持的,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
大将军霍明玦,她是在说自己,自然是习惯性呼名而非称字了。
霍明玦僵了僵,抬足继续向门槛走去。
代子丰的声音跟在身后,沉沉带点恼意:“你听见没有?”
霍明玦转身出门,仿佛满不在意地扬声道:“听见啦。”
代子丰闷闷顿了顿拐杖,却觉得似乎在那一声里听见点笑意。
他摇摇脑袋。
那丫头皮得很,定是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了。
再抬眼看看外面,一庭院的夹枝花树间,阳光落下来,代子丰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沉沉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