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米下锅的男人
从踅庄村出来以后的两个月,我一直走在路上。
我走进了山西那些山沟里的数不清的小煤窑,我两手空空的走进去,又两手空空地走出来,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找不到我爹了。
我已经忘记我爹长得是什么模样,山西小煤窑的人没有谁听说过我爹的名字。也没有谁关心我为什么要找已经死去的爹。
有些人听说我找爹,他们就对我说:
你爹已经死了,你爹没白死,他用他的死挣了八万块钱,你还找他干什么?
他们说,你爹被砸在了地下,你找不到你爹了。
他们说,你要是真找到你爹,这八万块钱就不能再给你家了。
我听不懂这些人的话,他们为什么总是把我爹和八万块钱联系在一起呢?
可是我问过的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你爹就是因为八万块钱才死的。
他们说,八万块钱买下了你爹的命。
他们说,人死了灵魂会回家,说不定你爹的灵魂正在回家的路上呢,你赶紧去追吧,你要是追上你爹的灵魂,你让你爹跟着你走,你爹的灵魂就不会迷路了。
我信了这些人的话,我决定不再找我爹的尸体了。
我在砸死我爹的小煤窑的地上,抓了一把干燥的黄土,我想我爹肯定在这片土地上淌过汗,掉过泪,吐过痰,撒过尿。这片土地上有我爹的气息,有我爹的悲伤和愤怒,得意和失落,思念和遗忘。
我找不到我爹的尸骨,带走这里的一把黄土,就当我爹的骨灰也好。
我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个干瘪的牛皮袋子,我把我爹的骨灰装进袋子里,朝着回家的方向朝回赶。
一路上刮着风,下着雨,天阴了又晴了,太阳出来又落了,呜呜的风从我耳边划过,我听到了无数死在异乡的灵魂正借着风力朝前跑,我想努力从这些慌乱无措的灵魂里分辨出哪一个是我爹。我对着呜呜的风说:
“爹,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带你回家。”
呜呜的风声停顿了一下,我觉得一阵风在我耳边打了个旋儿。我听到了我爹的一声咳嗽,没错,的确是我爹咳嗽了一声。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能清楚地想起我爹咳嗽时的模样,他一定又是在边咳嗽边眨巴眼皮,他自以为我和他心有灵犀,我和他默契配合,心神领会,我对着风声说:
“爹,我听到你咳嗽了,你等等我。”
我浑身充满了劲儿,就像被风鼓胀的衣裳一样饱满。
我加快脚步追赶着我爹的灵魂,虽然我看不见风,看不见我爹的灵魂,但是我听见呜呜的风声了,我听见我爹的灵魂在呜呜的风声里奔跑。我边跑边扬起胳膊,对着看不见的风招手,我希望爹能看见我挥动的胳膊,对他的追赶。
我边跑边喊爹,我听到风声从我耳边刮过来,又不停留地刮过去,可是我怎么也追不上无休止的刮过来又刮过去的风,我跑得气喘吁吁,浑身大汗,我觉得我双腿发软,实在不能再坚持跑下去了。
这时我听到我爹嘿嘿的笑声,他肆无忌惮地仿佛赚了天大的便宜一样嘿嘿的笑声,他的笑像看不见的刀子,把呜呜的风割得支离破碎,风慢慢消失了,我爹的笑声也随风远去,我停下脚步,才发现我来到了这座小县城旁边的河边上。
河岸对过灯火辉煌,车流不息,我翘首朝城里的大街张望,我听不到风声,也看不到我爹的灵魂的去向,我狠心的爹呀,再一次用这么恶作剧的方式戏弄了他的儿子。
我闻到了城市里的烟火气息,我觉得我的肚子咕咕乱叫,我垂头丧气,踢着一块石子,沿着河岸的堤坝朝城里走,我这块石子看成了我爹的灵魂,我恶狠狠地踢打它,咒骂它,我把它踢飞了,然后快步赶上去,再恶狠狠地踢飞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恶狠狠地踢它,连我自己也听不到我咒骂它什么。
我边骂边踢,我顺着城里的大街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我低头踢石子,抬头骂人,我在低头和抬头的时候,我还没忘了留心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留心每一个可能像我爹的中年男人。
我看着那些走或坐的男人,没有谁用正眼看我,他们不会像我爹那样咳嗽,也不会像我爹那样无故嘿嘿发笑。
他们只是像一棵棵被冻僵的树一样让我感到没有一点暖意。
我对着灰蒙蒙的天打了一个喷嚏,我揉了一把鼻子,看到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中年男人从我身边穿过去。
他穿着蓝色的棉衣,带着一顶灰色的帽子,他的自行车后架上驮着一个不算饱满的布袋,他蹬自行车的动作就像鸭子一样一撇一撇,真是难看极了,我想告诉这个男人,骑自行车也要骑得像模像样。
我爹说过,坐如钟,站如松,骑车一阵风。我刚要追上那个男人,却发现男人驮着的布袋里漏出了米粒儿,白色的米粒儿从布袋里漏成一条线,就像孩子的尿柱一样丝丝沥沥的泼刺在地上。
路面黑,米粒白,米粒滚落在路上,断断续续的,随着这个男人的自行车的车辙蔓延在路上。
男人浑然不觉,依旧缩头骑车朝前走。
我对着男人的后背喊:“喂,你的布袋漏米啦!”
我接连喊了几遍,直到我追上那个男人,对着他围着围巾的耳朵大喊:
“你的米袋漏米啦!”
男人惊梦似的撇了我一眼,便扭头朝后看,他看到了正在漏着的米撒成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