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这些商人这么着急,苏州城的纺织业其实可以分为两类,一是集打样、加工、销售为一体的大工厂就是苏州织染局,和这个大厂房一相比,其他的只能称之为作坊了。不过这些作坊其实铺面也非常大,像邵芳就拥有二百张织机,六百名雇工,完全算是一个大中型工场了。这些作坊都是纯织染作坊,大都是依靠织染局进行销售——
现在的问题有两个,第一,孙德田敢在每个机头上收税银三钱,每一匹绸缎收税银五分,重税临头,成本只能激增,涨价是无可奈何而又不得不如此,但他们涨价容易,消费者不买账,这布帛绸缎的销量骤降。可是不涨价的话,他们根本交不起机头税,又严重亏损,这样下去勉力维持不到两个月,大家都要呜呼哀哉了。
第二个问题,这涉及到织染局的销售渠道。
织染局每年上供三十万匹绸缎,但这确实不是总额,他们每年可以实际生产出绸缎五十万匹,剩下二十万匹是大家心照不宣要做生意卖掉的。卖给谁,卖给西洋、南洋的商人。
一匹上好的妆花缎,可以卖出三十两的高价,其他绫罗的均价在二十两左右,一年是可以贸易出四百万两银子来的。而其他小作坊的商人,他们有剩余销售不出去的绸缎,也会统一卖给织染局,然后织染局以一个大家都觉得合理且有利润可赚的价钱收购,再卖给西洋的商贩。
只要不禁海,大家就有钱赚。
但现在张总督要平倭,要禁海,大家的绸缎销售不出去了。更可怕的是,太监孙德田要多征十五万匹绸缎,可操作的空间一下子压榨到只剩五万匹,四百万两一下子损失三百万两,大家能不鬼哭狼嚎吗?
“朝廷设一个织造局,其实是靠咱们发财,”众人怒火中烧:“可咱们的财难道是从天而降的吗?是取诸于江河源源不绝的吗?咱们也是卖给西洋换回银子,这银子要维修厂房,给工人发工资,还要购买生丝,还有上头的孝敬……朝廷是没有一分钱给我们的,还要盘剥克扣至此,我等若任其逼凌,哪里还有活路?”
沈光德广平的额头上凝着一个大大的“川”字,见众人群情激奋,他便安抚道:“……诸公少待,我沈某人忝为织染局首商,自然有责任带领大家平息这场祸患。”
说着就道:“我思来想去,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地,宫里会突然派一个织染太监来,这分明是夺了镇守太监的差事,樗朽,王公公怎么说?”
邵芳道:“王公公这几日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我明日再去拜访。”
众人就道:“有什么办法?”
“……我只是想,今年因为苏松水灾,朝廷蠲免了夏税三十万石,影响了税源,”沈光德道:“是不是宫里不乐意,要从其他地方找补回来?如果咱们各自凑一点,替百姓缴上这三十万石的粮食……”
他刚说完话,群情哗然:“你是不是疯了,让咱们替百姓把粮食补上?”
也有人赞同的:“这法子也许管用,不然那孙德田还要盘剥下去,这明显是要把从农田上失去的税收转嫁到纺织业上。”
陈惇摇了摇头,听到这里就扭头走了,原因无他,来的时候听邵芳说了这沈光德的事迹,据说是那个著名富商沈万三的后代——他原本是当个笑话听的,但现在他觉得也许这沈光德还真是沈万三的直系后代呢,两人相隔二百年,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当年沈万三帮太祖朱元璋修筑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又请求出资犒劳军队。朱元璋发怒说:“匹夫敢犒劳天子的军队,绝对的乱民,该杀。”马皇后进谏说:“不祥之民,苍天必然会降灾祸给他,陛下又何必再杀他。”沈万三才保住小命,发配云南,最后客死他乡,这是洪武六年的事。
结果嘉靖三十二年了,沈万三的子孙居然还能做出自己花钱补交夏粮的事情,拿出自己钱财替皇上买面子买人心,那下场自然就跟他老祖宗一个样。
“梦龙,”陈惇回头一看,邵芳居然出来了,当然这会似乎已经结束了:“等等我。”
“今日的事,”他道:“你怎么看?”
“说实话,在学宫里呆久了,”陈惇摇头道:“并不知道外头发生了这么多事,原来市面萧条,百业皆废,富商破产、小民失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邵芳点头道:“织染太监来了也不过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苏松就成了人间地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