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废为庶人,实为他不幸中之万幸。
张华、裴頠为之不知付出多少口舌气力,总算保住太子一条性命。
然而防不胜防,渐渐平息的事态忽然陡起风波。
这日朝议之时,惠帝终于露了面。
皇椅中五十多岁的惠帝,面相看起来比同龄人年轻上几岁。苍白浮肿的面庞,有着呆滞迷茫孩子般的表情。
人人都知道皇椅中坐着的,不过是个傀儡;这朝议不过是个过场。跪下向着带着痴愚表情的皇上行礼的众臣们,心里都揣着各自的盘算。
内侍正要照例喊声“退朝”,一人忽然高呼一声,从群臣中闪身出来,重重跪倒在阶下。
平乐乡侯阎缵。
“你有什么事要秉?”惠帝起了兴趣。
这皇帝,说他痴愚,还不是完全的痴愚,有时候也有正常的表现。不过仅限于简单事物。
用后世的医学来判断的话,大约是智力低下。
阎缵叩首道:“臣为太子事,要进言。”
群臣都是一愣。
阎缵,字续伯,东汉军阀张鲁的部下阎圃之孙。出身士族。先为太傅杨骏舍人,转安复令。当年杨骏死后无人收葬,时任安复县令的阎缵抛官弃职,招集旧日同僚替杨骏收敛下葬,结果有杨骏的一个族弟叫杨模的,当时已经吓破了胆,竟然去告发他们。东武公司马澹要求诛杀首犯阎缵,没获准,阎缵因此得到世人赞誉。国子祭酒邹湛打算替他谋个秘书郎的职位,不得。结果河间王司马颙却看上他,让他赴关内担任西戎校尉司马。不久就立功,被封为平乐乡侯。
这阎缵性慷慨,敢直言;也就是说,这人是个直人。
他昨日刚回到洛阳,今日不过来按例朝见。
太子事已平息,他却要为太子进言何事?!
群臣前跪坐的张华禁不住扭头看向隔着两行的裴頠。
裴頠面沉如水。眼光也扫过来,眼神交汇之中,两人凭着默契看出,这件事并非对方的安排!
只听阎缵激昂地道:“臣今日带着棺材来觐见。臣要为太子喊冤!”
此言一出,庙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
张华心头猛地一沉!
阎缵的上书很长,大意如下:太子确实有过失,但是不算大恶,汉朝戾太子“子盗父兵”,与父亲喋血长安,但是仍然得到了武帝的原谅;商代的皇帝太甲,曾经因为作恶而被放逐三年,后来改过自新,仍然成为一代贤君;前朝魏明帝曹睿,曾经被废为平原侯,后来依然成为明君。太子的罪恶不及戾太子,而且认罪态度是如此之好,可见仍是可教之材。如今天下不太平,四夷未宁,异族人都盼着国有内乱。国嗣的位置事关重大,不宜空虚,所以请陛下不要轻易言弃,再给太子一个机会洗心革面。如果太子实在不知悔改,到时再放弃也不迟。
在奏折的最后一段,阎缵写道,我出身寒门,与太子没有私交,之所以上书,实在出于对国家的忠诚。临行之前,我母亲替我算了一卦,说我这份奏章交到御前,我的命就算完了,我的妻儿哭泣着劝我不要上书。但是我承蒙陛下天恩,不敢辜负,哪怕一死也要尽忠,今天我把棺材都带来了,等着杀身成仁。
张华耳边只觉得嗡嗡作响。
阎缵的上书,没有一点错。
可是这样,却是火上浇油!
他甚至听见,位列武将一班的贾谥,在冷笑!
惠帝也不知听没听明白。半晌只说了一句“再议”。
朝议散了。
张华落在后面,和裴頠哑然相顾。
此事来的突然。
有二种可能性。
一种是:见山是山。阎缵是个鲁直的性子。出于义愤为了坚持正义,冒死上书请求为太子复位,也是可能的。
可是阎缵再直性,也不至于鲁莽到这般地步?难道他不知,皇上痴愚,做不得主。这般做的后果,只会重新挑起贾氏的妒火和猜疑。使心胸狭隘,视太子为眼中钉的贾氏更加嫉恨于太子,会给好不容易保住性命的太子带来更大的灾难?!
当初羊玄之的确也曾上书批贾氏牝鸡司晨。可是羊玄之所言,绝不肯带上太子一句。因为羊玄之晓得要替太子避嫌,祸及东宫。
张、裴二人这些年对太子明贬暗保,实际上也是为了保全太子性命,有朝一日,能有机会继承大统。
就连太子自己,也装出一番不学无术的样子,才能在鬼域丛生的东宫生存下来。
这些,贾氏自己也心知肚明。
难道阎缵不明白这些道理?!
二种可能性是见山非山。那就是有人在背后挑唆操纵了。以阎缵的性子,还真未必是心怀叵测。不过就算他本人并非故意设计火上浇油,可只要背后有人大义凛然地挑唆几句,恐怕这厮上了当,被人当了枪使,也不是没可能。
无论阎缵是故意还是无意,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背后之人,会是谁?!
直接的猜测,裴頠指向了河间王司马颙。
阎缵受司马颙之恩。后者若是慷慨激昂地在太子一事上表达一下愤慨之意,只怕这阎缵就此会上当,是极可能的事情。
张华想的更深。他想到赵王司马伦。司马伦早年间曾游说于张华,想要联合张华一起剿杀贾后一党。张华窥见他的野心,没有答应,反而阻挠他的仕途。因此司马伦深恨他。
司马伦野心深藏,只是贾氏并不肯信。反而怕他和裴頠支持太子不利贾氏一族,处处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