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从父亲那儿打听到,他叫铭小雅,是铭正和将军的儿子,年十四。
人生,就像池塘里的鲫鱼,只能在水底腥臭的泥泞和乱糟糟的烂草里寻觅食物,梦想仿若星空,即便日日在水面仰望,也永盼不来一丝可能。我是被夜客收养的弃儿,他给我栖身之地,却慢慢地鸩杀我的希冀:粗草蓬,破布帘缝的窗,白酒和腥味犹在的烧肉。每日每日,在河上推着粗黑的长橹,顺着水流逡巡而下。
多少个傍晚,我着魔地靠近水边,破旧的布鞋,颤抖地轻轻踏上铭府在苏合河边修建的河岸。鞋底在白玉阶梯上,溅起湿腻的声响。我看见,我的铭小雅,唇上犹带着温柔幸福的笑,回到府邸。他步态轻盈身姿优美,晚风吹起他的长衣广袖,仿佛下刻,便是登鹤离去。
空气中弥漫的,是他的薰香。这几乎不可闻的清冽,是铭小雅的味道,是从他软丝长服,从肌肤骨肉里透出来的,承载他身躯每处气息的香。
多少次,我微仰着头,贪婪地吮吸着,企图把这如烟般淡漠的美丽据为己有,企图用这丝缕甘泉压抑日渐增长的干渴。
那些淡薄的气息,哪怕丝丝也足以让我疯狂,让我的血液里冲涌着激烈的毒。
那海市蜃楼的气息,是麻药,是罂粟。我成瘾了,苦苦期盼着,却再也不能得。
他和那位小姐,陌青鸾,要私奔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所有的记忆都如此朦胧,仿佛苏合水里荡漾的秋色,若有似无。但深入骨髓的剧痛,总在某个夜晚,随着密密寂寂的花雨沐遍全身。第一次看到陌青鸾时,便有了这种痛:陌青鸾,她真的很美,那是一种纯洁而充满生机的绚烂之色,眸色潋滟,面颊如桃。那时节,我昏昏然看向她,发觉,她也正凝视着我。
没有轻视,没有高傲,没有冷漠,只有那样灿烂的笑容,只有两只手轻轻地交握。
刹那间,我仿佛被久违的阳光拥住了,温暖柔和,轻盈如羽毛。原来,我只是个被寂寞折磨得饥渴疲惫的旅人,任何一滴友好的甘露,都是希望,都是救赎。我想要的,是被爱,是去爱。我要的,我祈求的,一直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幸福
我放弃了,内心咆哮奔腾的痛和恨,化为平静:虽然一直不知道,那份平静是甘拜下风后的落寞,还是得到满足后的释然。
我喜欢陌青鸾,那个像小仙女一样的女孩,笑起来有两个软软的笑涡,言语甜美却不乏犀利之词。她说稗官野史,也说市井趣闻,说高山远水,也说世外桃源。最终,她说到河对岸,那是她和铭小雅的乌有之乡。他们身无分文,也无一技之长,只是单纯执拗地涂画着,想象着。
她说,河对岸有芳草萋萋,巨瀑深潭,云山雾岭,迷观仙踪;她说,他和她将游山荡水,吟歌奏乐,攀岩探谷,夫唱妇随。她说得很认真,明眸如露水般晶莹,睫毛轻盈扑闪,唇边含着一丝甜蜜而梦幻的笑意。
那时节,我忘记了自己的痛苦情意,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只看她端庄窈窕的身姿轻摇浅移,看她一颦一笑如夏花绚烂。她语句轻灵,气色安定,那幼稚的想法,竟也变得如此确切而不容置疑。
渐渐的,我相信了她,我竟然相信了她的呓语,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沉溺而下。肌肤发烧,面颊滚烫,我闭上心底的眼睛,放任激情荡漾,让她口中的仙境一点点,融进自己的血液。
终于,无法把持自己。眼前两人的面貌愈发模糊,清丽之声也渐渐遥远,我徒劳地睁大双眼,用尽力气呼吸,那空虚却愈发的沉重:我恐惧地发现,初遇铭小雅时那痛彻心扉的痴恋,又回来了。
云卷舒,碧蓝的穹顶悄悄黯淡着。晚霞在河的尽头越堆越浓,紫金明红层层叠叠地抹出一片阴影。风沿河呼啸而过,留下响彻天空的树叶哗啦声,花叶碎屑席卷上九重天。他们两人,伫立船首轻轻谈笑,青丝飘荡,衣袂簌簌。
我失神地凝视着,只见橘色夕照落于陌青鸾珍珠般的侧脸,盈盈绽放金色光芒。她笑着,依旧是我们初次见面时,那毫无芥蒂的友好,那种温柔是如此暖人,可依旧掩饰不住她骨子里散发的淡然渺远之气:她不属于世间,不属于凡人,她仿佛星辰,璀璨却无法启及。
铭小雅,我已不敢再望他一眼。我从未像今天一样明白,我只是地上的污泥,而他甚至比天空云朵更高远。他与陌青鸾相契,身边氤氲着淡然洁净的气息,可他比陌青鸾更加娇美脆弱,更加缺乏生命的实感。从始至终,他都热烈执着地凝视着陌青鸾,如此专注,仿佛对方是他的主宰,他的灵魂,他生存的意义。
我默默转回到舱内,猫着身,在破木板拼凑的阴暗厨房里,收拾着父亲带回来的下酒菜。地板黑糊糊的,终年潮湿,吱呀作响,头顶遮雨挡漏的陈年毡布冒着霉味,凉风缕缕灌入,却吹不走一身的烟火尘土。木然地切着小鱼,思绪一片黑暗,只想就此深深睡去,永不醒来。
“朱朱,你出去陪朋友吧,我来做。”养父慢声说。我的养父是低调隐晦之人,面目狰狞,寡言少语。正如这船一般,结实却粗劣。
我曾偷窥过他沐浴,看他在河中泼水上身,马虎地洗着四肢,可不管他如何搓洗,哪怕用了上好的胰子,身上却永远附着着一层隐约的黏腻腥臭。
他于我有养育之恩,可是他的存在,却更像是黑铁井盖,虽破烂又遍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