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我如今同你坦白,你会想知道吗?”
阿史那原的声音似从远方飘来,模模糊糊得传到我耳边。他满是无奈又悬悬而望,那般意味深长的语气让我心下慌乱一时也答不出个对错
第一次见到阿史那原时我曾疑心他这双眼为何如此像一个人,这短短与他相处的一天便更觉得他待我的好有几分熟悉。如今将这些事联想到一块,遮在眼前的迷雾浮云却又散的干净。
是了,收到他信的那时起我便应该有所察觉,那字迹哪里是什么随手招来人替写的,分明是我儿时不愿练字时握着我手一撇一捺教我写字的那人——不过是用了些手段,换了个写法而已。
这世上又哪里真的会有一见如故的事呢,他从来都是那个远归而来的友人。
只是当日鲜衣怒马的将门少年如何变作了这草原十八部的可汗,他分明是那样心软善良的人,如何会干出弑父杀君这样不仁不义之事?那日长安城匆匆一别,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抹除那一身温润平白沾染了这散不去的杀伐血气?晋和姑姑与江将军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曾经那般让人钦羡的神仙眷侣怎么落到生死无话的地步?
江彧,江彧。
我对情爱之事尚且懵懵懂懂之时挂在嘴边不停念叨的名字,我和他之间有过郎骑竹马来,在大明宫里放肆奔跑嬉笑的时光,有过数壶桃花酿一醉解千愁的交情,亦曾是人□□赞的天作之合。是我小心放在心尖来不及开花便匆匆凋谢得情。而现如今这没头没尾的情却又阴差阳错得在这草原十八部陡然开出更不可思议得花来。
可若他是江彧,又为何要勾结安庆国,私放顾岳?
末了,脑子里唯有那句“坐在皇位之上的人必会留着李家的血”,百种滋味聚在心头,大悲大喜。
我心头突得一阵闷痛,险些喘不上气来,阿史那原唤了声我的乳名,大概是见我脸色煞白又不住摇晃便想上来扶我。
我本想挥开他但心下百转还是不忍便捂着心口半倚在他怀中。半晌才极力平复下呼吸,心知肚明偏还要反反复复确认:“你是汉人吗?家乡在哪里?”
“你既已知晓,便不要多问了。”阿史那原顿了顿,将我更紧得搂进怀里,“阿楚,清阳,但如今你该知道我娶你,是真心实意的。”
我攥着他衣襟,不自觉间红了眼眶,可到底意难平,咬着牙与他对视:“你若是真心实意,便不该把我放到这两难抉择之处!”
阿史那原立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我兀自退离他几步,苦笑道:“阿楚,你方才才说,只要无愧于天地良心,对得起这一身傲骨,千难万险你都陪我。”
“若要我与你一起,我又拿何脸面去谈天地良心?”我失声大喊,险些栽倒在地上,一时之间泪流满面,心口闷疼更甚,“你若有意帝位,从一开始便不该娶我。”
从父皇腰斩无尘之后,我便知道怨恨的滋味。可如今看着我的夫君,我又发觉前时那些根本就是我再同父皇耍脾气而已。宫闱深深,身不由己当然是怨,可这怨比起此时他将我拉进的这局相比又何足挂齿?怨天怨地,到底是怨命,哭天喊地,到底还有一个生在皇家重任难辞可以推脱,可被人算计的滋味却比命运二字更加让人悲切。
我知道,他一定有他的苦衷,有他的不得不为,可这时,我一个字也不想去理解。
那日我同阿史那原,或者说是江彧不欢而散。
他直至离开也再未来见过我一面,我便又在汗庭醉生梦死得日夜蹉跎。
起初只是绿意来问,她很是不解我和江彧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时常在我半醉半醒间试探着问我这是怎么了,再好言好语的跟我说上几分待夫之道。后来惊动了阿史那奇,又惹来了扎布和胡尔。
我心里乱,唯有将自己灌得人不像人后才能好受一些,便吩咐绿意不管是谁都一概称病不见。
我从前与江彧在长安对饮时,他时常会以桃花酿诱我学诗赋辞。我看在那酒的面上读了很多诗词,但当下这个近况只能感慨举杯消愁愁更愁。
等扎布的侍女哭着跪在我面前喊我救救扎布的时候,我才恍恍惚惚一眼望出汗庭,望见了汗庭之外依旧兵荒马乱的草原。
终于是在这浑浑噩噩中,等到了江彧走前百般叮嘱我的身边人出现。
扎洛反了,这件事江彧早已告诉我。
我那时只想出嫁从夫,阿史那奇断然不会把扎布怎样,可匆忙更衣一路小跑去,瞧见披头散发被绑在木桩上的扎布心还是猛地吊了起来。旋即又沉沉落下,越发觉得这场“行刑”是他特意演给我看的。
我亦未曾料到,阔别多年,他学会了如何斡旋朝堂,琢磨人心,更不曾想有朝一日他会把这手段用在我身上。
那夜风比往日大了许多,我久未出汗庭,半醉半醒间被风吹得浑身冰凉,头疼欲裂。
绿意扶着我穿过跪倒在地黑压压的众军缓步走到阿史那奇面前。他举着火把站在扎布之前,他见我来了只是微微抬眼,旋即又敛去眼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冲着我,还有我身后一言不发的众军毫无犹豫得跪了下去。
“内子扎布,与叛匪扎洛通信,害我军损失惨重,今特此来向诸位请罪。阿史那奇愿以项上人头,慰我枉死袍泽英灵。”
我抬头去看木桩上的扎布,她含着泪一瞬不瞬的盯着俯下身去的阿史那奇,嘴唇嗡动了下最终还是沉默着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