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乘风靠在末班公交车上, 二十四年的光阴如同窗外模糊的夜景飞速后退,曾经想抓住点什么, 却终究还是像这冷清的车厢一样空荡荡, 只有按部就班的司机和面目不清的两三个过客。
小晏也长大了, 从前以为他长大之后不必寄人篱下,可以过得轻松一点, 现在看来他肩上的分量似乎更重了, 而这分量里, 还有他加上去的。
那个整天被他哄着照顾着的小孩儿,现在也会反过来哄着他照顾他,小心翼翼掂量着他的心情。
试探的眼神和硬挤出来的笑容就像蜗牛柔软的触手,敏感到令人心疼。
坦白讲易乘风二十四岁这天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 他刚工作不到两个月, 就第二次失业了,而且是被辞退。
搬家公司对员工的要求不高, 带车组长也不刁难人, 本来以为这次能做久一点。
不过不知是谁认出他来,跟业主嚼了舌头,业主大姐紧张兮兮地找了组长表示她无法接受一个坐过牢的人从他家里进进出出搬东西, 万一少了点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半老女人那种厌弃又鄙夷的眼神躲躲闪闪投过来, 带着几分畏惧,好像他是一条随时可能张嘴咬人的恶犬。
组长没办法, 立即停了他的工, 让他先回公司等着。
大概在他走了之后, 那女人胆子又大了些,说了几句威胁投诉之类的话,还抓着这个借口硬是让组长给他抹了五十块零头。
易乘风找工作的时候,对自己的前科没什么隐瞒,但在梅川这种放屁能砸到脚后跟儿的小地方,事情捅出来,公司也要顾及名声,只好结了钱让他走人。
在这之前,他找过一份工地打杂的活儿,顶着大太阳干满一个月,工头非要扣他两成工钱,欺负他出去也是不好找下家,同工偏不同酬。
他剑眉一竖,拳头一捏,没等开口对方就差点儿吓尿了,送瘟神一般结清工资让他走人。
车窗上倒映出他自嘲的表情,其实这六年来,他有的是时间想清楚很多道理,面对那样的恶心嘴脸顶多也就反反胃,不至于还冲动伤人。
只是即便他付出了代价,这个世界也依然用残酷的目光注视他,让他一个只想凭力气过小日子的人无所遁形、无地立足。
易乘风倒了两趟车才回到北郊,顺路买了点小菜和啤酒提回家,他妈今晚去照顾做胆管手术的姥姥,家里就他们仨男人。
“老易,喝两杯?”易乘风从厨房捏了两只玻璃杯,一只也就百十毫升大小,转出卧室进了小院儿。
易培笑呵呵地跟过去,他心脏手术之后要戒酒,苏享惠盯得特别紧,逢年过节才给一点沾沾嘴唇,这会儿子请喝酒,自然美得不行,“水煮花生,好东西,可惜今晚没球赛。”
“你这小心脏,还是少看国足吧。”易乘风给他爸满上一杯,“就一杯啊,当白酒抿着,多吃菜,有你喜欢的脆藕和鸭掌。”
易培佯装不悦,“你说喝两杯的!”
“两杯的话,一杯就只能倒一半。”
他作势去拿酒杯,又被老爸按住杯口,“一杯就一杯吧,满的看着舒服。”
爷儿俩喝了有一会儿,谁都没开口,明明从前掩护对方喝酒,偷偷看球这些共同爱好还都在,滋味却全然不一样了,酒花泛着苦,一路从喉头滚到心口窝,将转到嘴边的话又冲回了肚子里。
“小乐今晚不回来?”
“嗯,打电话回来说是明天跟着老板去上菜,凌晨两点多就得出门,不值当来回折腾就跟店里对付一宿。”
“小崽儿长大了。”
易培抿着酒转头笑笑,“我的崽儿也长大了……你小时候那会儿啊,我也不懂怎么给人当爹,全都扔给你妈一个人……带孩子挺闹心的,她也年轻,脾气暴,免不了揍你两下……现在也懂了,打孩子不对劲儿,就是明白得有点晚……”
“这回回来,”他声音明显湿粘又绷紧,“咳咳……咱都得改改,教训不能白吃对不对……”
“我妈那几根鸡毛掸子都让你给烧了?”易乘风调笑,眯着眼睛点了支烟。
“掸不掉灰,还留着干什么,不如抹布好使,现在家里擦擦扫扫的都我干,几样工具还是说了算的。”
易培像是不放心被打断的话题,“小风,如果不是陈律师和康律师他们那么帮忙,说不定现在咱爷俩还得在那个地方见面,咱得好好的,对得起人家的情份。你寻思着人家为什么帮你,肯定是相信你不是坏孩子,人家都是几十年的老律师,不图钱不图名的能干那种为虎作伥的事?”
“我这一辈子都谢谢人家,不为别的,就为他们相信你是好人。”
易乘风点点头,勾起尾指挠了挠眉心,“放心吧爸,我是好人……再给你添两滴,你看我现在多孝顺。”
“小兔崽子!”易培举杯喝了一大口,舒畅、痛快。
其实到现在,他们也没太弄明白儿子的伤人案为什么半路会杀出一个康律师,一开始他是以陈律师的同事身份出现的,也不怎么多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
后来这位康律师拿出另一套委托手续给他们签字的时候,易家还比较犹豫,毕竟他们无力再负担一位律师的费用了,尤其是来自莲城的执业许多年的大律师。
没想到这位康律师声称自己仅是为研究青少年犯罪选择性地参与案子,不为赚钱,分文不取,连办案费用都自掏腰包,他们这才本着多一条路的想法签了委托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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