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世番正在前往淮西的路上。
他到衢州后不久,就接连下了两场大雨。旱情虽未彻底解除,却也已缓解了大半。补种的小麦开始发芽之后,柳世番的心就已安了大半——虽说明年才能收获的庄稼救不了今年的旱灾,可有此回转之后,民间关于持久大旱的担忧基本平息,救灾的粮食也更容易筹集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生计有了盼头,大部分人就都不会背井离乡成为流民,继而铤而走险去当土匪了。
跟十四郎的想法一样,柳世番也觉着当前局势看似平静,实则一触即发,最要紧的就是稳定。否则一旦迸溅出什么火苗,很可能会引爆整个大局。就凭当今皇位上坐的这位天子,定然控制不住场面。到那时,等待了百年之久的中兴大业,怕就将夭折于此了。
他亲自来浙西监管赈灾事宜,正为防微杜渐——天下赋税泰半出自东南,这大粮仓、大钱仓尤其乱不得。
此刻赈灾也步入常轨,不必担心出什么大茬子了,柳世番便也准备好回淮西,去啃那块儿硬骨头了。
车厢里堆满了淮西府呈上来的待办文书和他差人搜集来的各县的文书档案、各级官吏的履历。
柳世番半靠在摇摇晃晃的车厢壁上,悠闲的翻阅着。
就算有公家特派的专车,远途赶路也永远都说不上舒服。但比起他经年来习以为常的案牍之劳,靠在车厢上看档案确实已足称之为休闲雅趣。
——至少头脑是放松的。
放松得太过时,不知不觉困倦涌上来,往昔的记忆便也如车外晚枫叶落般纷纷扬扬的飘满思绪。
上一回这么赶路是什么时候?是年少游学时?是起复还朝时?是辗转在扬州院和两税司之间督盐铁时?还是……
最终脑海中回影不散的,却是早年贬谪路上的相互扶持,和韩娘长日愁苦与愧疚不言中难得一展的笑靥。似乎是行近登州时,他们留宿在驿站破败失修的客房里,屋外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她焦急忙碌的腾挪行囊,为他寻衣蔽寒。他恰于翻开的衣物间瞧见一朵压扁的绒花,于是拾起来整了整,给她簪在了鬓上。她怔愣之后见他在笑,不觉也跟着笑起来。于是两人便依偎着坐在行囊上,听着漏雨打在陶盆、泥盆、瓷碗、酒盅……里的声音,悠然歇了一晌。
贫贱夫妻百事哀。待到富贵时,伊人却已不在了。
然而片刻之后,他便记起亡妻还给他留了给女儿。于是缠绵不尽的情谊霎时在清醒中消散了。
——他一生行事问心无愧。唯独在这个女儿身上,颇有些愧对故人、一言难尽。
正走神着,车厢忽的剧烈颠簸了一下,猛然停住。
柳世番打起车帘,立刻有人前来解释,“前方木桥被冲毁了。”
原来这阵子这一带连绵阴雨,河中水流暴涨。河上木桥年久失修,加之两岸土壤流失,被河中流木一撞,桥就倒塌了。
柳世番下马车去亲自查看一番,见那河虽不甚宽,然而河中水流湍急,靠临时搭建的浮桥是过不去的。而河上木桥没个十天八日也难修好。
便吩咐人,“去近郊农家问问,可否租赁到渡船。”
侍从领命去寻,不多时便来回禀,“有个自称时百川的书生求见,说在衢州时曾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柳世番一愣,忙撂下手中书,掀车帘起身,道,“快请他过来。”
便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立于马前,谦而不卑,平和冲淡的拱手向他作了个揖——果然是曾在衢州赠粮给他的年轻书生。
柳世番自认阅人良多,然而这样的少年实为平生仅见。一眼看去便知他白龙鱼服,非是凡俗。可细品他究竟“贵”在何处,却又觉着长安一应新贵、久贵,乃至世代簪缨、书香传家、满门忠烈……的门第,有一个算一个,俱都养不出这样的好少年来。十七八岁,就能凭有限的财力短时间内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筹集到官府都筹措不来的粮草,如此长袖善舞,却又悲凉慷慨的问出他年少时也不敢问的、刀刀都切在要害上的问题。比起精心培养的世家子弟,倒更像是什么应运而生的fēng_liú人物。
柳世番是真心想招徕他。倒不纯粹因为欣赏,还因为不安——这少年既不是池中之物,久在江湖,难保他不会翻江倒海。
在衢州时一时被他打动,放他自由归去,事后想来很是后悔。
不料竟又在此处遇见了。柳世番暗想——这一回纵招揽不成,也至少要保举他进京应试,纳入朝堂。
互相寒暄致意后,少年告诉柳世番,他从汝南回程,路过此地,正逢阴雨泥泞,于是在附近租了个院子小住。恰侍从敲门借船,得知是柳相路过,连忙前来拜见——柳相若不嫌弃简陋,不妨去他的住处歇脚小酌。
柳世番于是欣然应允。
果然只是个寻常的农家小院,院子里满架的扁豆丝瓜,当中一条青砖铺就的小路,通往掩映在果木之中的三间草庐。
正是做午饭的时候,有个年轻女孩子端着笸箩摘菜回来,正背对着他们汲水洗菜。
少年问,“茶可烹好了吗?”
女孩子低声道,“嗯。”
少年便又吩咐,“且不急煮菜。主人说后院儿梨花树下有几坛新酒,你去找找,启一坛出来。再备几碟茶果送来。”
女孩子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嗯。”低着头,急步前去了。
柳世番不知女孩子的身份,也背过身聊做回避。少年请他到玉兰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