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苦的日子都熬出头了,如今做了奴才,受主子挫磨天经地义的,嬉笑怒骂在她听来俨然没有分别了。念瑭加快手间动作,屏息低声道:“奴才愚笨,耽搁王爷时辰了。”
常禄心里哼着曲迈上阶,六砚迎上前招呼:“公公来了,王爷在里头呐。”
常禄嗯了声,擞了擞下袍,蓦地却侧过身问:“怎么没进去伺候着?”
六砚回道:“王爷吩咐奴才搁外面候着。”
常禄起疑,随意往门内瞥了眼,一眼不够再瞥一眼,破天荒的一幕惊地他舌头都僵了半截,姥姥的!当真撞了邪了,祝兖不喜人近身,挨着碰着都得膈应半天,更别说跟人脸贴脸地说话了,这丫头成精了,冰挂子心肠都被她改了性了!
见她眼神木讷讷的,祝兖想起随皇帝木兰行围时,猎场里的狍子,眼睛珠儿大,胆子针眼儿小,听见动静屁股炸白毛,尥蹄子就逃,平时一副傻乎乎的模样,有时遇着人反而愣着眼,僵着脖子不动弹,这一人一鹿真真是一副脸子。
莲蓬衣是“一裹圆”的外形,念瑭系好带子垂下手才发觉斗篷张着两襟跟钟罩似的将她裹进半身,祝兖胸前的绣龙眼珠浑圆,目露凶光正好跟她对上眼。
这时常禄的嗓音不紧不慢地从门外漫进来:“奴才常禄给王爷请安了。”
念瑭恍然间松了口气,算是找到了台阶,躬身退去一旁,听见祝兖道了声进。
常禄进门甩袖跪身行了套大礼,略犹豫了下,仍用寻常的语调回话说:“恭祝王爷,侧福晋有喜了。”
果然祝兖只淡淡嗯了声便没了后话,抬脚往门外走了,念瑭不禁抬头看向他的背影,冷淡到近乎残忍的性子,似是一片深湖,石子投进去激不起一波一漪。
银安殿五间两耳,正殿共七楹,老福晋寝宫设在东暖阁,全子引着念瑭进了东耳室的值庐,一明两暗的格局,暗室里各搭有排山炕的通铺。
赤条条的炕身上积着灰尘,全子抄起袖子,下巴指了指道:“喏,就这儿了,没别的地儿了,膛炉子坏好久了,隔天请示掌事的来修罢。”
王府规矩大,丫鬟们分门别类,等量不一,全子近身伺候主子用膳,“当上差的”是殿里丫鬟中数一数二的大拿了,原本常禄交代她安置念瑭,她自觉是有损脸面的,她一个王府包衣出身的正经丫头,陪一个费钱买来的奴才跑腿,传出去主子脸上也无光,不过听常禄的口吻又似乎十分要紧。
心头倏地一跳,全子隐约品出不寻常的味儿来,祝兖晌午不明不白的态度在她看来似乎带着那么一丝偏袒的意思了。
念瑭辟出一块地方置了包袱,轻福了下身,“姑姑忙您的,我自己收拾就成。”
全子拉回思绪,点了头,语气略放缓了道:“缺什么找掌事的,我那儿抽不离身,先走了。”
念瑭送她出去,回身看见窗纸上的破洞张着口直灌冷风,便又折身出门进了东厢殿,几个人翻箱倒柜,掌事左右上下正忙着指挥,压根儿没瞧见她进门,念瑭静身立了会儿,等人忙活完了,走近蹲了个安:“嬷嬷安好。”
掌事的精奇嬷嬷金茗是老福晋的陪嫁包衣,正身旗人出身,几乎是王府里脸面最大的仆妇了,念瑭跟她打过几次交道,说一不二的脾气,很有几分老福晋的气度。
金茗嗯了声,倒也没有故意为难,四五十的年纪,鬓角梳得严丝密合,浑身上下找不出拖泥带水的痕迹,出口问清她的来意,立马便招呼一丫鬟上前吩咐道:“你跟她上茶库去,先拿东西,我这会子不得空儿,完了回头再补条子。”
念瑭道完谢刚走出没两步又被她叫回身,金茗指了指案几上的一堆盘碗盅碟问:“老福晋让挑套用具,晚上摆宴要用的,你瞧瞧,哪副好?”
一套黄瓷暗龙,一套蓝地黄龙瓷,脚后跟儿都晓得的事拿来问她,这便是有心考较了,念瑭心里打着鼓,愈发谦卑地道:“奴才蠢笨,只觉着暗龙那花型儿好看,”觑她脸色,并无不豫便又补了一句:“奴才觉着柜里那套五彩龙凤的也好看。”
侧福晋肚中胎子龙凤不明,老福晋盼孙儿盼得望眼欲穿,也没人敢拿这份殷切抖机灵,回头失了策,挨顿巴掌也难抵的业障。
见她话说得圆满,没刻意卖弄的痕迹,金茗有了思较,王府下人多出自自家包衣,外头买进的奴才安排进外间打杂已是天大的脸面,近身伺候主子还远远不够格儿,顾虑着王爷的人情,也并不耽搁她这处设防,爷们儿家的碰着副好皮囊容易迷眼,不过这丫头眼力界儿倒是不浅,不像是个没脑子的主儿。
话又说回来,她也不过是个奴才,还能替主子换套心肠不成,上了年纪,金茗颠算了会子,颇有些累了,凑了下额间的抹额,一面吩咐人去取那套五彩龙凤的杯碗,一面叫退念瑭:“你去罢,用多少拿多少,别给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