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秦淮遗韵(一)
船舶驶入运河,戾气出乎意料的迅速减少。
鼎革之后,国都由北京迁徙洛阳,运河货运需求随之大幅度衰减。洛阳夹在河北河南之间,若是前明农业条件或许仍然缺乏粮食,可郑义带来的地瓜土豆玉米等新农作物令全国各地相继增产增收,尤其是河南这中国第一农业大省。洛阳不缺粮食供应,运河漕运失去存在基础,更加衰败不堪。据当地统计,运河现今容纳帮工人数,仅为前明五分之一。
据说,运河前些年也戾气冲天,各路漕帮为了分食越来越少的利润,彼此斗得你死我活。幸在南洋东洋及非洲殖民地的拓展,令无数斗争失败的漕帮有退身之地。归德府纺织业急促崛起,帝国棉花需求量年年抬高,从美洲殖民地到非洲殖民地,到处都在开辟种植园试种棉花——重量轻价值高的棉花,是一种非常契合现在航海运输条件的原材料。棉花革命的撬动,令帝国广阔殖民的主要职能,由流民罪犯流放地渐渐转变为经营取利的种植园。漕帮斗争失败转战殖民地,无形消减了运河生存压力带来的戾气,重回往日宁静与和平。
当然,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
运河平静之下,又在酝酿新的不安。铁路运输方式必将严重冲击运河运输,等徐州府到江宁府的铁路建设完毕,运河恐怕又将再次迎来新一轮衰败。好在晚明的黄河尚未决口北徙,运河只要有水量就不必发愁被历史车轮彻底碾压。试观运河远景,其失去南北交通支柱的地位是必然趋势,但日益膨胀的工业需求却足以保证运河一定程度繁华。
……
木船摇橹,哗哗水声中撑开扬州府魅力卷轴。
繁华扬州,是欣赏晚明经济生态绕不过的一环。
扬州之繁华,根基在于盐业。食盐开中法时代,屯田输粮带起了陕西商帮,买粮换引带起了山西商帮;折色法时代,白银购盐引带起了徽州商帮。陕西商帮、山西商帮有先发优势,徽州靠近两淮,拥有地利优势。明朝中后期,陕西商帮衰落后联合山西商帮继续与徽州商帮竞争,扬州府便是双方激烈拼杀的重要战场。譬如标准时空历史里,崇祯五年与崇祯十六年的商籍之争,就是双方矛盾外现之一。
徽州府民俗与扬州府仿佛,而晋陕内陆民情则与扬州府大不相同,譬如双方竞争时徽商常常援引的地域攻击:“高底馕鞋踩烂泥,平头袍子脚跟齐。冲人一身葱椒气,不待闻声是老西。”徽州商帮借助地域风俗等便利,渐渐赶超晋陕商帮。时至晚明万历天启崇祯三朝,徽州商帮已经正式超过晋陕商帮,独占扬州豪商鳌头。和标准时空历史里一样,晋陕商帮面对徽州商帮进攻一衰再衰,最终“徽进、陕退、晋转”。
本时空里郑义横空崛起,彻底废除盐引政策,食盐经营改为分区行政垄断与寡头垄断。郑义基于地势将中国食盐分为四块,每块由国家牵头组建大型产销一体的盐业商团,商团采取股份化经营,既往盐商自由出资购股。
盐业新政之后,徽州商帮与晋陕商帮再斗争已失去意义。
另一方面,郑义固然崛起于陕西,但是他暗中的遥控、扶持的集团联盟皆是清一色的跨地域联盟。前明时代的晋陕商帮,尤其是范永斗等为代表的投鞑晋商,绝大多数都被各种大型集团联盟碾压的粉身碎骨。少数商帮侥幸幸存,也无法代表晋陕,举起地域商帮旗帜。譬如横跨晋陕豫冀的钢铁煤炭联盟,就足以令幸存商帮泛起无力感。反观徽商,由于距离洛阳较远且不是资源产区,所以没有受到郑义重点照顾,如今虽然在浙江商帮排挤背景下一衰再衰,却大都能够苟延残喘。
时至泰武三十一年,扬州府已彻底成为徽州商帮的天下。
可惜,运河衰败、盐引废除,昨日繁华扬州已经沦为鸡肋之地。
郑义停船扬州府江都县时,触目皆是经济停滞的颓态。
比之急速野蛮扩张的归德府,扬州府恬适安静,契合晚明农业城镇既有印象。扬州府戾气极少,街道行人不急不迫有种漫不经心的随遇而安。少了徽商晋商陕商竞争纷扰,少了乞丐流民地痞无赖等丑恶,扬州府几乎成为崇尚田园的旧儒心中乐园。事实也即是如此,据说中国遗老遗少,南直隶最多;南直隶遗老遗少,扬州府最多,编纂《东商外史》隐喻抨击郑义得国不正的作者,听说也客居在扬州府。
比较居住条件,扬州府强过归德府纺织铺十倍,但比较衣食住行其它三样,群魔乱舞的纺织铺却明显强过扬州府。对比两府行人穿着,纺织铺那些住在贫苦区污水中的穷人也往往身穿一件合体的细布短褐新衣,而扬州府中等之家的衣衫赫然竟是久经洗涤的旧衣。仰头远望府城外数条清晰可见的滚滚黑烟,扬州府的田园平静还能撑多久?
扬州府的恬静稍稍缓解郑义的肿肿忧心。
但是安居乐业的扬州府显然缺乏调查必要,郑义调转船头继续向南。
……
当世百姓眼中,晚明是饥荒、是灾害、是流贼、是鞑虏、是战祸,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民不聊生,日月惨淡。
可是,时间往往冲淡一切。
标准时空历史里三百年洗涮之后,谁再提扬州十日就是不解风情,谁再提嘉定三屠就是纠结既往的愤青。相比较人命如猪羊的惨淡背景,小市民们更热衷于才子佳人的恩怨情仇。问百姓小市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