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见他还是他与沈攸祯和哥哥将北境第一道战报送入王府的那日,不过几日的光景,他的脸颊也已瘦削下去,我将手抽回拢在袖中,“如今中尉受困,你可愿担起大任?”
“臣领命。”
他决然回应,没有半分犹豫。
我蓦地闭了眼,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周桓朝,你即刻传命向令史,若和赫兵至京城,他死守直到各州勤王援军,”我深深吸一口气,“即使是玉石俱焚,也断不许和赫人的刀触及城墙!”
他的肩头大震,遽然抬起头。
眼前这副身躯已然僵直如石刻,而他亦已是我此时最后的希望所在。中土对和赫并非没有以少胜多的先例,若能抵挡几日,若能将和赫人挡回,中土便不会沦丧渠丘於之手。
我忽然后悔此前种种谋划,若是从一开始就当真存着必胜之念,我们会不会赢?可是,便是我们那时便有必胜之念,而我们无一人熟知兵法,仅有信念却不会领战,又如何去战胜强敌。
还好,还有向令史,还有眼前的周桓朝。
他应声稽首,额头撞击在手背分明无声,可我的心跳也随那一击顿了一顿。连迁都都议起了,仅有我们存着必胜之念又有何用。
“成桁,”我缓缓道,“朝堂的平稳少不得你,此前我也原本无意劳烦你。可向令史虽有大将之才,目下亦已难以支撑大局,军中还是惟能仰仗你了。”
闭目压下心口的翻涌,我此时能信赖的只有他能够以十余年积下的威望稳定军心战胜敌寇。
我扶他起身,“王既将右符交与他,你若夺符,便会沾染夺军的恶名。但他性情粗豪,若他战策有误,你务当引他入正途。”
他的唇角抿成一线,不过顷刻间,已郑重出声,“是。”
我直身端坐,静看着周桓朝背影消失于灼烈日光中,心内忽然惶惶。和赫大举来袭之下,京城的兵力究竟能抵抗几日?向令史当真是能与他比肩的大将之才么?周桓朝,他能否支撑起这将倾的江山?
后园里,成荫绿柳遮去了太半炽热的日光。
我曾说这园子夏日里连偷凉之处也没有,次年霍鄣便移植了五株龙须柳在西南墙下。不过几年的光景,五株柳已是枝叶繁茂,柳枝交织成盖,我每每卧于树下憩,醒来时总觉得心神清爽。
合衣倚在树下,抱着膝竭力想将自己隐入树荫,可透叶而出的一缕日光落在手臂上竟如火灼。
五脏六腹似置于沸水中,随着无序的热浪沉浮,又似被万千细针密密刺进最深最痛之处。我再忍不住,抽出挂在树后的匕首猛刺入树身。
那匕首本是我先年一时兴起要割柳枝的,挂在树后数年不用早已锈钝了,每一次挥下都震的手掌生生发麻。
手上的力道不稳,匕首一路滑下,手腕擦出一片血痕。
胸中只剩下难以平抑的燥烦,那片血痕竟无半分疼痛。
四万精锐,四万精锐竟那么快那么轻易的被尽灭!我竟将亲眼见大漠的烈烈西风摧毁京城的池柳飞花,摧毁我们的家国!
我再站立不住,倾身瘫在树下。
胸口似有巨石重重压着,每一次起伏都要耗尽毕生的气力,脑中轰鸣乱成一团,辨不清杂乱的心跳是来自身体还是额角。
我缓缓闭上眼,无力喘息,便无须费力去喘息了吧。
神思游离不知何往,只觉周遭尽是白茫茫一片,无人,无物,无声。
虚空中,似有一个身影骤然现于眼前,我猛地清醒,许是太过用力,不过是一睁眼,竟是眩晕了片刻。
抬头望,日光已偏西。撑地坐起,我举了手臂挡去日光,却见连袖口也沾上了青绿的草泥。
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