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事纷扰,郭廷每日将诸事报与我,夜间与霍鄣议起时,他都会细细述与我听。而我每听一次,心中那治国艰难之念便更重一分。
新岁里,后宫亦是琐事繁杂,宫宴一如往年并不需多费心神,只是各府赏赐皆须左右权衡过,厚重简薄,颇费了些心神。霍鄣看过并无改动,尽依我之所拟赐下。各府的谢恩表经尚书台送入王府,他也不看。
咸平五年的那次寒冬落水后的几年里我每入冬便常畏寒惧冷,虽说光兴延隆那些年里好了些,可自入了永隆年,后宫诸事尽经我手,近年便是清闲无事时也常觉得劳累。倒是自太昭山归来后反而觉得健硕了些,霍鄣也常道我极少疲乏。
长辰宫大宫宴连日不休,上元节这日,各府女眷往来不绝,可自沈素与安宜姚后,再无可心的女子可与之畅谈了。
闲谈笑语中,她们多是在举荐自己府中的女子,期盼可待选至入宫。早先入宫的傅氏、朱氏与李氏皆已进为美人,最常侍奉在峣儿身边的傅氏清丽柔婉,出身虽不高,却依稀有几分母仪天下的气度。
看着她们年少娇艳的容颜,我总不愿想起,我已又老去一岁。我在家中素来不施粉黛,韶华渐去,昨日对镜自顾,眼下已生了一丝细纹。
颐儿被哥哥接走教导课业,我倚在榻边剥着栗壳,将一颗完整的栗肉递入霍鄣口中,“峣儿已十六岁,当为他择出一位皇后了,我看傅氏与朱氏皆是性情和婉,便自她二人中择出吧。”
霍鄣取茶浅饮过,“你定便是。”
我们原本无意为峣儿立后,只是今日看着她们几人在各府女眷面前较赵珣后宫中的女子少了宫妃应有的尊崇与荣光,总是不舍。
取过巾帕拭过指尖,我叹道,“朱氏通些诗书,也是她最常伴峣儿读书,但傅氏的品行颇似孝文皇帝的孝平皇后,便是她吧。今年上巳是吉日,过几日便命太常备封后大典。”
连峣儿都将有正妻了。
当年他出生时何等荣耀,可其后十几年的风雨凋变,当真是难为他了。
我不由长叹,“受赐封为良城县主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那时我以为五年便已是极长久,”我抚一抚面颊,“竟已二十年了。”
霍鄣恍若不觉,只将我拉起,与他并立镜前。
灯火将房中映得如同白昼,镜中一双人相携十年,还好,老去之时仍在相伴。
他的身躯挡住了光,指尖轻抚过我的脸庞,他缓缓环住我,低喃绕在耳边,“阿珌……”
如此深情,虽日日面对仍旧动容。我不惧怕会他因容貌的衰败而情淡爱驰,然而成婚多年,我们膝下只有一个颐儿,那年产后华袤已诊定我此后再难生育,霍鄣从未对我提起过那个女儿,哪怕他的痛苦比我还要深。
“霍鄣……”我拢住他按在腰间的手,“你……”
我狠狠一咬牙,“你还是纳一房侍妾吧。”我只觉得腹阵阵发凉,不由轻轻按住,“你看京里的王公亲贵,哪一个不是妻妾盈室子嗣……”
“阿珌!”他陡然愠怒,生生扳过我的身子俯身迫视我,“我问你,此言可是真心?”
迎着他的目光,我从来掩不住自己的心事,我垂下头,只觉得满口苦涩。
下颏被他轻轻抬起,“何必要为难自己。”
“可是……”
欲出的话被他重重封住,直至我周身的气力消尽了,他放开我,目光缠绵迷离,复埋首在我颈间,“阿珌,你要记得,你不愿,我亦不愿。”
心神沉浮间隐约听得外面有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竟是郭廷迟疑道,“家主歇下了么?”
脚步声起时霍鄣已起身,“何事?”
郭廷只是轻道,“禀家主,周桓朝有要事请见。”
周桓朝从不会在深夜请见霍鄣,必是出了大事。我重又翻身卧下,“你自去,我先睡了。”
霍鄣这一去竟足有一个时辰,愈久我愈是心乱。
起身煮茶,这一夜,必将无法入眠。
霍鄣回来时已过了丑时,凝重面色中隐有怒意。我烫湿了布巾到他手中,“出了什么事?”
他垂眸,缓缓道出几字,“赵峘出逃。”
东安王赵峘于上元节只身离京,他的正妃、侍妾,连同初满两岁的长子与未足月的次子皆留在府中。周桓朝得报不敢擅专,漏夜禀报与霍鄣。
堂堂东安王,先帝皇子,一夜里不知所踪,此事转日便引得满城风雨。霍鄣立时以匪祸危及皇室为由令畿卫全城搜救更出各门追寻,连西戍营也调动了,可皆无所获。
东安王府尽是女眷和稚子,周桓朝在朝中不能兼顾这等琐事,我又不便令胡益去查,于是接连五日入王府。当年我在上平入陈杼家中解心中疑惑,此时要查的却或许是惊动天下的大事。
五日里在东安王府中查不出赵峘的去向,我将府中人尽迁入沧囿监看,密调畿卫入东安王府动土木。终于,两日后探出一条暗道。
那暗道虽已封却未封死,出口并不远,只在府外的一处民居中。那民居已于上元夜被焚,其主只是寻常百姓,那人将这房舍赁与商贾数年,亦只每年见一次而已,并不识得那商贾的来历。
以那商贾涉人命案为由令胡益去查,果然查出,那商贾来于江东。
终还是江东。
三月初六,一则廷报震惊帝京。赵峘于骞安檄告天下,檄书中直斥霍鄣逼宫、窃国等一十四条大罪,以赵氏皇族之名为社稷翦除奸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