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嘉踌躇片刻,终于将怀中信纸取出,双手呈上。
他没敢抬头,自然不知陛下此刻是何神情,但只看他先前反应,也能猜度一二。
内室中无人言语,连呼吸声都被侍从们缩减到最低,空气似乎也凝滞了,那信纸上不过短短**个字,一目了然,然而顾景阳却看了很久,仿佛那是一封万言书,值得琢磨上几个时辰一般。
衡嘉额头上的汗珠子汇成一滴,“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他在心里忖度这声音会不会太响,惊扰到陛下,然而下一刻他便知道,自己不必为此忧心了。
“啪”的一声脆响,案上那只白瓷盏碎溅开来,落到人耳边,恍若惊雷。
早已冷却的茶水与碎瓷迸溅到人身上,有种异样的痛楚,侍从们慌忙跪地,却无人敢做声。
过了半晌,顾景阳方才道:“她既然要走,朕何必强留。”
底下自然无人敢应声,他自己也知道,静默良久之后,顾景阳有些疲惫的合上眼,道:“收拾了吧。”
……
第二日晨间,顾景阳没有再提及谢华琅,衡嘉心中忐忑,更不敢主动开口,便如同先前谢华琅不曾出现过的那些年月一般,度过了这一日。
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衡嘉奉茶时,便见他正垂首看先前那副山中冬雪图,心中一突,正待退下,他却忽然道:“枝枝回京了吗?”
衡嘉勉强笑道:“还没有。”
顾景阳道:“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没有再问过此事,可衡嘉觉得,那位谢家女郎或许就像是陛下的影子一样,从此再也不会从他心里消失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些时日,某天傍晚,衡嘉见他立在窗边,轻轻说:“枝枝走了二十一日了。”
如此又过了九日,到谢华琅离京一月整的这日清早,有人打马前来,踏破了观中近乎死寂的安宁。
顾景阳正临窗翻阅典籍,见有侍从快步前来,眼睫抬起,旋即又垂下了:“是枝枝来了吗?告诉她,朕今日不想见她。”
“陛下,”侍从几乎不敢开口:“是江王来了。”
顾景阳的手停在那一页,久久没有翻过,神情清冷疏离,似乎在隐忍什么,半晌之后,终于道:“不见。叫他走。”
侍从不敢久留,应声之后,匆忙退了出去。
……
这些时日以来,不只是顾景阳身边侍从战战兢兢,连朝臣们都能察觉到皇帝近来心中不悦,较之从前,更见端肃冷凝。
前些时日,门下省有官员出了疏漏,被皇帝冷脸当朝诘问,天威之下,两股战战,汗出如浆。
门下省两位侍中皆是老臣,跪地为下属请罪,皆被皇帝驳斥,颜面扫地,那官吏也被削职,贬谪他乡。
有这前车之鉴在,近一月以来,朝臣们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哪里出了疏漏,被皇帝问罪。
这日朝议结束,却还有些不好在前朝明说的,顾景阳便令内侍将相关之人请到御书房商议,即将结束时,目光却落到沈国公面上去了。
他神情冷肃,淡淡道:“朕听说沈国公世子往扬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沈国公的错觉,陛下这么问了之后,同僚们都默默同他拉开了那么一点距离。
儿子往扬州去时,是告了假的,又是回乡祭祖的正事,无可指摘。
沈国公想了想,确定这事没有疏漏,颔首道:“是。”
顾景阳道:“游手好闲,玩物丧志。”
……就是回乡祭个祖而已,陛下你说的有点过了啊。
沈国公身体僵硬,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是。臣会好好管教他的。”
顾景阳又道:“莫名其妙。”
……难道会比陛下你还莫名其妙吗?
沈国公心中腹诽,脸上却只能讪笑:“是是是,莫名其妙……”
顾景阳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臣工们离去后,他少见的失仪,抬手掩面,有些疲惫的靠在了椅上。
“衡嘉,”半晌,他道:“方才是朕说的过了,赐沈国公府五百金,请沈国公不要介怀。”
衡嘉应声道:“是。”
正是午时,日影中正,也是一天之中阳光最盛的时候。
顾景阳垂眼去看太阿剑上的玉坠,抬手拨弄一下,轻轻唤了声“枝枝”。
春风吹了一夜,连人都跟着慵懒了。
谢华琅信手将窗扇推开,便见窗外那几株海棠开的荼蘼,绿叶青翠,鲜红色的花朵堆堆簇簇,金蕊点缀其中,明艳灼目。
“雪绽霞铺锦水头,占春颜色最fēng_liú。”她轻笑起来,赞道:“果真是花中神仙。”
女婢采青候在外边,听得动静过去,便见谢家这位以美貌著称的女郎倚在窗边,衣袖半卷,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手臂,柔腻如云。
晨光朦胧,落在她面上,连那树绯红的海棠都失了色,一时竟怔住了。
谢华琅也不看她,只笑问道:“阿娘起身了吗?”
采青回过神来,慌忙道:“已经起了。”
谢华琅便伸手过去,随意摘了朵海棠,簪入发间:“那我们走吧。”
……
说起长安谢氏,时人首先想起来的,便是赫赫高门,芝兰玉树。
长安谢氏祖上出自陈郡谢氏,这原就是魏晋时期的顶级门阀,后来子弟分家,谢华琅的高祖父随同高祖征战天下,从此定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