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喻见到黑船的时候,刚刚度过自己的九岁生日。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在四零七厂住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年,但她总下意识觉得,只有这个庞大的封闭的老旧的地方,才是自己的故乡。
而淞山市区的那个家,只是一个寄居的场所罢了。
跟着母亲搬回淞山的那年,她只有六岁,同一年秋天,她上了小学。
第二年,沈喻开始跳级,从二年级直接进入四年级上课。
依照母亲的意思,女儿本来能跳到六年级的——那时她都开始自修初中的课程了。但学校的意见是,虽然孩子聪明,但她岁数太小,要循序渐进,一步步来。
生了一个聪明的女儿,是母亲到处跟人夸耀的本钱。不过除了夸耀,她实际上很少有时间去照顾自己家孩子。
在沈喻的童年记忆中,母亲是一个大忙人,她经常出差,连回淞山的时间都少,遑论回自己家了。
母亲托一位远方亲戚照顾沈喻,沈喻平时跟那个亲戚叫“小姨”,她是个冷冰冰的女人,虽然心肠不坏。
她惜字如金,几乎不跟沈喻说话,更不跟别人交流。每次吃饭的时候,她都是默默将饭菜和碗筷摆在桌子上,然后推开沈喻的房门,冷冷地看她一眼。
那意思是说,开饭了,该吃饭了。
每当这时,沈喻就会放下书本,走出屋子,坐到饭桌旁边。两人安安静静吃着饭,安静得连筷子碰击饭碗的声音都显得特别刺耳。
除了接送孩子、做家务之外,那位小姨就永远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她依旧保持着沉默,唯一的动作就是拿起遥控器,不停调换着电视频道。
沙发仿佛就是她永恒的港湾,而电视机则是她永远的朋友。她在沙发上看剧,在沙发上吃东西,也在沙发上睡觉。
有时候沈喻半夜起来上厕所,还看到客厅里电视机依旧亮着,频道里的节目早已播完,屏幕上跳跃着苍白的雪花,音箱里传来枯燥乏味的沙沙声。
那个小姨就歪倒在沙发上沉沉睡着,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电视机的遥控器。
不善于表达大概是母亲家族的传统,但母亲的表现却跟小姨截然不同。
每次出差回来,母亲都会十分激动地一把抱住沈喻,嘴里不停喊着“宝贝”、“亲爱的”、“想死你了”、“妈妈最爱你”诸如此类的话。
就连母亲的同事、周围的邻居们,看到这一幕都会被深深感染,都认为她们母女情深。
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话便是沈喻妈妈表达母爱的全部词汇了。
每次讲完这些话后,母亲就会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她走进自己卧室,一下子躺在床上,然后把房门紧紧关上。
一开始的时候,沈喻会小心翼翼地敲门。
“妈妈,这是学校发的通知,老师让我找家长签字。”
“宝贝,我太累了,你去找小姨代签一下吧。”母亲躺在床上,边翻着杂志边对她说。
“妈妈,这是……”
“我太累了,去找小姨帮忙吧。”
一来二去之后,沈喻似乎明白了,这个家只是母亲临时休憩的地方而已。她渐渐不再打扰母亲,母亲也基本不会过问她的事情。
所以,在小沈喻的心里,四零七厂才是自己的家。曾经,在那里有熟悉的邻居,有快乐的玩伴,而且工厂院子很大,可以不用担心安全地四处乱跑。
即使留在那里的父亲也没有时间去聆听她的话,或者跟她有什么过多的交流。
但那年暑假,当沈喻时隔半年回到四零七厂后,她发现一切都已经悄然改变了。
她小时候,工厂里最常见的事情,就是排队。
去食堂吃饭排队,去澡堂洗澡排队,就连去商店买东西、进幼儿园去上学都得排队。
几千号工人、上万名家属盘踞在这偏远的山坡上,有限的资源艰难地支撑着这个庞大工厂的运转。
其实更早的时候,四零七厂的员工经常担心的一件事就是——
工厂越来越大,工人越来越多,山坡上能开辟的地方就这么些,将来不够用了怎么办?
难道还要跟临时工某某某一样,每天都起早贪黑,往返三个多小时来这里上班吗?
在他们眼里,住在淞山市区的人,是“地方”上的人;而他们,却是处于阶级上游的“端金饭碗”的人。
其实沈喻出生之后,虽然淞山市的好多企业已经开始改制,一些工人也纷纷下岗转业,但四零七厂是中央某部分管的重点企业,工人们因此还是毫无危机感。
——那些都是地方上的事儿,咱们操那闲心干嘛?
正因为四零七厂有这种底气和本钱,所以,他们成为淞山市最晚一批改制的企业——时间和机会这种成本,如果之前浪费了,后面往往就会迅速而猛烈地弥补回来,就像期末考试,如果你非拖到最后一天复习,那你就不得不通宵熬夜背书做题。
所以,自从被划拨地方、决定改制之后,四零七厂就像宣布放假的学校一样,短短几天就空了下来。大家都疯狂地搬家,搬到他们以前不屑的“地方”上,他们在淞山市区到处抢着房子。
但工厂还要维持运转、还要处理剩余资产,还要承担没有做完的科研任务,所以,工厂成立了旧厂办公室和生产、科研留守队,最初一共有二百来人。
沈喻的父亲,便是科研留守队的一员。
可是,随着设备搬迁,生产留守队的工人也渐渐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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