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扬州慢·淮左名都》
扬州,不止有二十四座桥。扬州的桥,东有玉麟桥,南有瑞凤桥,西有莲花桥,北有望月桥。 有拱桥,有廊桥,有木桥,有青石桥。桥下是流水,是游鱼,是青荇,是黄木搓板与浣女的手,桥头是翠柳与粉杏,是叫卖瓜果布帛的贩子和老少行人。千里运河之上荡的是往来船只,悬的是一叶叶白帆。在其中一叶渡舟上,挂帘一挑,出来个二十三四岁的白衫读书人,他收起一把黄色油纸伞,背上青布包袱,下船,登岸,过桥,投靠亲戚去了。
他叫汪少文,字天成,生就一张长脸,细挑眼儿,小鼻子小口,身材颀长,很有些书卷气,但不说话时显得呆气。汪天成自幼家贫无依,全家十几张嘴指望他一个。他自认天资不差,人也勤奋,可是,不知是拜漏了哪位菩萨,第一年中了秀才,往后两年则连半个功名也未曾捞到手。眼看家中将近无米下炊,他二姐边做针线活计边说:“少文,我知道你们文人多清高,但是清高当不了饭吃。我劝你往扬州去,找一找你那位汪恭敏三叔父。”
“三叔父?”
他收拾行囊,北上扬州,过了望月桥,走上望月路。他有两事求人,第一认亲,第二借钱。他不好空手去求人,于是带了些苏州的吃食和小玩意儿。少文是苏州汪家镇人,一镇子有不少姓汪的人家。在油灯下,他查过家谱。家谱上写到他时,是“少”字辈,他叫汪少文,大哥叫少俊,二姐叫少梅。少乎?少也。他两度落榜,是因为名儿犯忌,生来就少了文才么?往上是父辈,他爹叫恭谨,二叔叫恭华,三婶叫恭菊。再往上,爷爷子琳是个粮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
这里头就有文章了。
汪子琳寒窗十年,亦是不中,志气心力全消磨了,就在本地捐了个小官,虽无大功,也无大过,且为人清廉刚正,故而深得民心。子琳死时是五十九岁,病得奇怪,走得蹊跷,接连三日卧在床榻上,两眼放光,面色惨白,双拳紧握,暴汗淋漓,口中呼叫如狐鸣。家中连来了五位大夫,大夫都摇头。奶奶就请了个卜卦算命的大仙来看,大仙说:“这是冲撞了妖狐!”这就奇了。不久前,奶奶听丈夫说过一件事,说他开粮仓时看见一只玄狐。那玄狐身长足有三尺,一对金黄眼儿,瞪了子琳一眼,就化作一股烟散去了。大仙朝子琳前额贴了一道明黄符纸,又口含柳枝水,满喷在他脸上。幼时的少文躲在桌脚看那大仙作法,大仙大额头、小眼睛,高鼻子下留两条枯黄胡须。少文看大仙倒像个狐狸。大仙如是一番作法,终究还是没能救得了子琳。子琳两手一撒,没了。
扬州街景如何热闹,少文倒不关心。他知道,自从爷爷去世,家中时运就不济了,先是二叔沾上了赌瘾,败光了家财;后是娘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再是众亲戚闹分家。分这个分那个,斗来斗去,家具也搬了,字画也卖了,一个家终于不成家了。等少文长至懂事,家里只剩了个空荡荡的大宅子,一个杨姆妈和几个仆人。杨姆妈偏心少文,常买橘子糖和梅花糕给他吃,和他讲些七七八八的话,无非是劝他一心向学、考取功名罢了。有一回,杨姆妈像是受了二姐的气,把少文拉到一旁,让他找三爷爷过好日子去,莫要再在汪家镇受这穷气。三爷爷子珏年轻时就去扬州做生意了,与家中早断了书信往来。子珏膝下只一个独子,那就是少文的三叔父——恭敏。
少文心神恍惚,衣袖被街上一人扯住。那人作玄袍道士打扮,朝他一揖,说道:“年轻人,我见你印堂发黑、两眼无神,是有煞星蠢动、将降大灾呀。”
“说话便说话,拉拉扯扯的,有辱斯文。”少文挥挥衣袖就要走,“我是个穷苦书生,没有钱给你敲竹杠!”
那假道士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少文逢人就打听汪家,几经辗转,终于寻对了路,来到城南的一处大宅子前。一个老仆请进他,就进里间传话去了。少文坐在红木圈椅上惴惴不安,思前想后,深觉折辱,摇一摇头,叹一口气。他是个儒生,言必称尧舜,行必效孔孟,而圣人不曾教过他如何打秋风。什么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什么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圣人不曾挨过这般饿,受过这般冻,又怎知世道艰难、人情冷暖。少文又叹了口气,而汪恭敏已出来了。叔父稍显富态,仪表不俗,所穿是家常便服,站的近了方叫他瞧见衣上的暗花与锦缎的光泽。少文稍整衣冠,起身行礼,递上名帖,与他寒暄一番,彼此落座。老仆上了茶与细点,另有两个美貌婢女侯在一旁。
“商贾本为人所轻,自古以来为四民之中最末一等。我向来敬重读书人。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一个扎进钱眼的商人,若能结交些文人雅士,去一去自个儿身上的俗气,自是最好不过了。少文,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汪恭敏言行有度,毫不势利,叫少文心头一暖。少文忙道:“我一个酸腐秀才,何德何能受三叔父赏识。说来惭愧,我读书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