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熙风吹动窗纸,被晒得睡着了的花香鸟语,懒洋洋地敲响谁人的梦乡。
从极遥远的地方,有战鼓号角的声响,斜卷的大旗,夹杂着渺不可闻的喊杀。像是忽然拉近了似的,无数的士卒列作一个个方阵,林立的戟戈耀眼而闪亮,就在他们的对面,成千上万的马蹄奔驰在黑土地上,卷起无边无际的灰尘。
一张张狰狞的面孔近在眼前,蒙古人的骑兵呼喝着举起长长的标枪。“杀,杀,杀!”这声音震耳欲聋,他握紧了长枪,做好战斗的准备。忽然,一柄马刀从后刺入,刀尖露在他的胸前。他愕然地回过头,看到裹着红巾的士卒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他不是我们的人!他不属于这里,杀死他,杀死他!”
无数的人包围了他,他惊恐地看着他们,很多熟悉的面孔:陈虎、文华国、赵过、洪继勋。昨天的战友反目成了仇雠,无数的刀迎着阳光举起,那么刺眼。
邓舍蓦然醒来,出了一头冷汗。刺眼的阳光逼得他下意识伸手遮在脸上,身子底下舒适的床褥提醒他:他还活着,快跳出来的心脏,缓缓落回了原位;他头痛欲裂。被窝很热,因为不止他一个人。邓舍盯着仍在熟睡的那女子了会儿楞,有点面熟。
他记起了昨天的酒宴,她是宴席上服侍他的婢女。邓舍翻身坐起,鸟叫声声。他起来的动作太大,带醒了那个婢女。婢女睡眼惺忪地,大概也是刚做了个什么梦,呆了片刻才回到现实。看到邓舍的目光,打了个激灵,她是趴着睡的,忙爬了起来。
婢女比主人起得还晚,就有点儿过分了。她紧张地脸蛋通红,小声嘟哝了句:“将军,……”慌慌张张地下了床,随便拿点东西裹住**的身体,转过身,仓促地福了福,“将军要起来么?奴伺候将军穿衣。”
邓舍挥挥手:“我自己来。”捏着太阳穴,他费劲地回忆昨天的酒宴。只记得诸人轮番敬酒,最后一杯酒似乎是关铎敬的,再往后,一片空白。甚么也想不起来。
他这边儿出神,那边儿婢女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彷徨而局促,道:“奴给将军打水洗漱。”好歹找了个活儿,三两下穿上衣服,转身出去。邓舍叫住了她:“这是在哪儿?”
“在将军的府里。”那婢女答道。
“我的府里?”
“平章大人赏给将军的。”
意料之中,关铎总不会叫他住在宫里。邓舍披衣来到窗前,打开窗往外看,院子不小,假山清泉,三四个仆僮正在打扫卫生。走廊过道上,站着十来个士卒,都是他的亲兵。
“毕千牛呢?叫他过来。”邓舍隔着窗户,招呼亲兵,道。
“是,将军。”瞧见邓舍醒了,亲兵们分成两拨儿,有一溜烟儿去找毕千牛的;有跑过来报告事情的:“上午关平章派了好几个来,说将军一醒,就请快去见他。”
“说甚么事儿了没?”
“没有。”
邓舍恩了声,表示知道,亲兵要退回岗位,邓舍想起件事儿,问道:“昨天我什么时候从宫里出来的?”
“两更前后。”
邓舍很无言,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刻,刚点上蜡烛。夏季天黑的晚,也就是说,至多刚刚一更。一更到两更,两个时辰,都在宫里做甚么了?说甚么了?邓舍酒后一般只会睡觉,他希望这次也是。
他娘的关铎,给老子下马威么?才入辽阳就来这一出儿,端得出人意料,完全出乎他的预先猜测。醒来前做的那个梦,不由又浮上脑中。早不做,晚不做,为什麽今天会做这个梦?通俗的解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问题是,他从来没想过那些,有朝一日被兄弟们背叛等等,他自认为对他们很放心。为什么做一个这样的梦?
压力太大?邓舍并非迷信,换了谁,处在有敌意的人群中,喝醉酒,酒后没了记忆,不知自己说了甚么、做了甚么,难免疑神疑鬼。额头上的冷汗没下去,心虚的冷汗冒上来。说什么都行,可千万别把洪继勋判断出的,关铎要反的话说出来!
转念一想,真要说了,脑袋怕留不到现在。邓舍负着手,转来转去,又一想,即使说了,关铎兴许看自己醉了,没准儿不杀。再一想,除了这条,他的秘密太多,来历、身份,……。
他本对自己醉后睡觉挺有信心,越想越没底儿,在室内转了两圈,心烦意乱,焦躁起来,抽出案上的马刀,就想往几上砍去。快挨着了,生生止住。府中必有关铎耳目,劈个案几,泄一时压抑不要紧,一旦传入关铎耳中,谁知他会作何猜测?
门口传来脚步声,毕千牛推门进来:“将军,你叫小人?”瞧见邓舍衣冠不整、手执马刀,有点惊讶,住口不语。邓舍按下焦虑,就势坐下,右手握着刀柄,左手捏住衣角,做出擦刀的样子,若无其事地道:“许久没有练刀,手也有些生疏了。”
一边擦刀,他一边问道:“杨万虎、河光秀有信来么?”
“杨将军一早就派了人送来口信,已经安顿妥当。本来昨夜就该送信的,城门关的早,进不来。”毕千牛站在门口,回身向外看了两眼,走进来,掩上门,小声道,“杨将军说,城外大营驻军总计不下五万人,关平章给我军留的位置,处在大营左侧,后靠营墙,前去大营正门,需得过三四个千人队的营帐,左右亦各有一军,相距不过数百米。”
邓舍笑了笑,五六千人不会放在关铎心上。真要监视,杨万虎的口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