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出使松江、大同时,都先后有人用“纵横之术惑君乱国”等等的骂名来诘难过他。因此,方从哲对此是早有准备,半点儿不乱的。并且较之他前两次的反驳,他这一回的反驳更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把孔、孟、荀子都当作正面的例子举了出来。又重点渲染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这个概念。一番反驳说过,堂上的金陵群臣皆无言以答。
温暖的阳光在室内流淌,案几坐席都是古朴的造型。
方从哲一人立在堂上,独自面对江南、淮泗间的名士。其中年老者白苍苍,足以为他的祖父;便是年轻的也至少三旬开外,可以当他的叔伯辈。但是此时此刻,这些人却皆默然无言。一时间,堂上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人缓缓起身。
但见此人,年近五旬,头戴儒巾,颔下长须,头和胡须都已经花白。虽然年龄长过方从哲许多,在站起身后,他却先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丝毫没有托大,完全是与同辈相见的礼节,行礼过后,他方才开口说道:“以前我就曾经听说过尊使‘善辩’的名声,但是对传言中的话总是有些不能相信,不过今日一见,当真名下无虚。尊使端得辩才无碍,真是口若悬河。……,在下金陵陈遇,却有个问题想问尊使。”
陈遇,金陵人,字中行,号静诚。尝为蒙元的温州教授,后弃官归隐。朱元璋入金陵,得其辅佐。“每询以大计,皆称旨,命以官,始终不受。”甚得朱元璋的信赖。朱元璋曾经手写“中行先生”四个字来称呼他,并且先后数次亲自登门,去他家拜访他。
并且,陈遇擅长丹青,“曾写太祖御容,妙绝当时”,还给朱元璋绘过画像。因此,在金陵的群臣中,他虽没什么官职,但是地位却很重要。
方从哲心知,此人必是室内金陵群臣的领,若要想见朱元璋,必得过了他这一关。当下肃然起敬,还礼说道:“久闻静诚先生人品金陵第一。从哲心慕也久,今得一见,幸甚至哉!不知您有什么问题?请先生讲。”
陈遇的问题并不难,甚至听起来很随便。
他问道:“尊使的兄长方希哲现在金陵任职参议,与我是为同僚,彼此熟悉。我的问题便是想请教尊使,尊使在益都,尊兄在金陵;尊使能言善辩,固然使人叹为观止,但是尊兄却寡言慎行,极得‘慎独’之道。贤兄弟本为同产,为何志业迥异?”
此问看似心平气和,只是请教方从哲为何他兄弟不同,实则在问题中埋下了陷阱。兄弟两人性格的不同只是一个幌子,这个问题的重点是在前边:方从哲在益都,方希哲在金陵。——这才是陷阱和圈套的所在。
如果方从哲一个回答不好,要不就是抬高了邓舍、贬低了朱元璋,从而形同在主人家贬低主人,导致“不知礼”;要不就是太高了朱元璋,贬低了邓舍,从而出使在外不能宣扬本国威风,导致“有辱使命”。
方从哲心道:“‘姜还是老的辣’。久闻陈中行笃学博览,有‘天资沉粹’的美誉,素来号称‘金陵第一人品’。但是为人朴实,看来却并不代表就不聪明。他的这个问题,仿佛温和,却便就譬如重剑无锋,一个回答不好,就必会惹人讥笑!较之杨宪的咄咄逼人,更是高出一筹。”
风卷叶梢,从院中卫士的锋镝间吹过,带一丝凛冽的金戈之气,悄无声息、浸入室来。
……
“五月南风兴,思君下巴陵。”
棣州城外的绿野上,罗国器与姬宗周等人策马回城。一边行,一边感受着南来的暖风。罗国器仰头瞧了瞧天色,笑道:“快到傍晚了。……,前几天热得叫人汗流浃背,半点不想动。这几天倒是变得凉爽起来。”
“天高气爽,正用兵之时。天气变得凉快些也有好处。最起码,等到开战的时候,士卒们不会太过劳苦。”
“昨天我见到讲武学堂里出来的一个学生,在学堂中时,他学过天气。听他说起,也许过几天还会有场雨下。要是果真如此,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是呀。如今城外营垒已成,下场雨,一来,可以去去热气;二来,雨后道路泥泞,或许也能稍微推迟一下元军的来袭。”
出城已经有大半天了,马不停蹄地连着检查了两处营垒,姬宗周毕竟文臣,身体上有点吃不消,觉得跨在坐骑上的两腿内侧都被磨得生疼了。再加上离城渐近,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两天和姬冲的那次夜谈,姬冲执意不肯先回益都。一念及此,他更是不但身体疲累、脑袋也顿时疼痛起来,尽管仍旧坚持和罗国器一问一答,但难免显出来有些心不在焉。
罗国器是城中主将,所以行在队伍的最前边,出了姬宗周半个马头,这时回,扭过头瞧了眼姬宗周,见他面色低沉,似有心事,微微一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城中,看到城头上戍卒走动,一面大旗斜斜插出,上写了一个“姬”字,却正是姬冲所部。顿时猜出了姬宗周的心事。
他笑了笑,说道:“前日主公有军文送来,提及姬冲。说若是姬冲想要回去益都,令我不要阻拦,从之便是。本来昨天就想与大人说说这件事的。只是这几日军务繁忙,暂时没顾得上。大人,你可与姬冲谈过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