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单身入府,在几个孛罗府上人的相引之下,穿廊过院,来到一处不大的屋舍之前。这里却便是孛罗平素会客之所在。
门外立了有数十的老军,皆孛罗军中之旧人,沙场悍卒。大部分都是蒙古、色目人,也有三两汉人夹杂其间。不论蒙古、色目,抑或汉人,饰衣装,全都是按照蒙古习俗的打扮。髡顶,剃去了头顶四周一弯的头,留住前、剪短四垂,并将两侧的头编成小辫,垂悬肩上。之所以把两边的头编成小辫,是因为若是任之散落的话,会有碍左右顾望。
多数的老军都蓄的胡须,或上唇蓄须,或上唇、颔下皆有蓄须,这说明他们的年龄已经过了二十多岁、又或者已经过了三十多岁。也有少数的老军,年纪甚轻,上唇、下颔皆无蓄须。这些人,年龄皆是尚且还在二十上下。不蓄须,说明他们还没有正式的成年。不过,不成年不代表他们不善战。试想,孛罗坐拥强军数万,能够有资格被挑选出来做为宿卫的,也就数百、至多千许人而已。自然人人精锐,个个骁悍。非常威武。
却不似出使浙西的时候,孛罗倒也没摆出什么刀斧阵来,这数十人只是便松松散散地立在院中。见方从哲来到,齐刷刷地转过头,数十道视线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有人上来,搜身检查。
老军中有几个大胡子,睥睨了方从哲几眼,不屑一顾地转过头去,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用的是蒙古语言,且带有浓重的部落口音,方从哲听不大懂,只听清楚了几个词:“黄口孺子,……,汉家小儿,……,大言不惭。”等等。诸老军都是放声大笑。
风冷过庭,拍动满院人的衣甲,飒飒作响。
方从哲路途劳累,身体不免疲乏,微觉寒意。却胸中豪气,愈激扬。方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才月余间,他刚刚见过士诚,今日又即将要见到孛罗。手虽无缚鸡之力,胸腹藏百万甲军。纵横家之流,诚如古人所言:“一人之辩,强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
诸老军的嘲笑,他犹如过耳不闻。出使浙西归来,邓舍即兴写了两句诗赠送给他,他此时不由又将之想起,心中默念了几遍:“古人却从书中见,男子要为天下奇!”行走海内,奔走四方,不辱君命。一言而可兴己国,一动则能灭诸侯。何为“天下奇男子”?这便就是“天下奇男子”!
他深深呼吸了两口冰凉的空气,仰头、顾盼孛罗府中景物。待老军检查搜身完毕,振袖、昂,举步、迈足,从数十虎贲群中挺胸而过,直入屋内。屋内只有两人。一个三旬上下的雄壮将军,一个貌美如花的娇柔侍妾。方从哲心知,此雄壮将军便必定是孛罗帖木儿无疑了。
他展袖、拉衣,行庄重大礼,道:“海东来客,见过将军。”
“敢问先生姓名?”
“方从哲。”
“可是说张士诚者?”
“正是。”
张士诚借粮十万石给海东,消息早已传入大都。孛罗在大都有人,对此当然也是早有知晓了。他闻言色变,说道:“‘送千里之地与我’,你名帖上此话的口气实在不小!当时俺就疑惑。原来你却是前来欲做说客的。说动了士诚借粮十万石与你海东。今你来俺大同,又想用何言辞说俺?”
“欲送千里之地与将军,此实言也。何来‘口气不小’之说?”
“狡言善辩之徒!不用你多讲,且让俺来猜一猜。是了,定然是因为益都一战,你海东大败。缺粮少卒。你家伪燕王怕不是察罕对手,深恐察罕再去攻你,所以遣了你来,欲图说服俺,唆使俺同察罕争锋,好让你海东坐收渔翁之利。……,你之来意定然为此。俺说的可对么?”
孛罗能镇守大同,承其父之余烈,与察罕一时瑜亮,却也绝非不学无术之人。一句话,就说中了方从哲的来意。方从哲处变不惊,哈哈一笑。这声大笑有学问。一来,表示从容,同时也暗示对方说的不对;二来,可以借机争取时间,调整思路,寻找可以用来回答的说辞。
笑声未落,说辞找到。
孛罗适时,刚好又开口问道:“难道俺说的不对么?你为何大笑?可是因被俺说中,所以心虚了么?”方从哲正色答道:“将军此言谬矣!”孛罗斜倚胡床,环拥美妾,乜视方从哲,冷笑问道:“谬在何处?”
方从哲言道:“我奉主公之命,往去浙西借粮。是为公也。我身为海东臣子,自然应当以公事为先,尽忠职责。将军言我‘狡言善辩’,此话从何讲起?在将军视我,或许为‘狡’;在从哲自己看来,我却是为‘忠’。”
“红贼叛逆,何来为‘忠’?”
“夫秦汉之际,刘、项纷争。试请问将军,刘邦与项羽,孰为‘忠’,孰为‘贼’?”
“我大元正统,……。”
“大元之前,皇宋亦为正统。国家之宝,天下重器,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今当战乱,非到水落石出,‘忠’、‘贼’如何可辨?”
孛罗勃然大怒,推开怀中美人,一跃而起,抽出放在胡床边儿上的短剑,一手持剑,一手握拳、攥住衣襟,往前行了两步,逼视方从哲,怒道:“大胆反贼!竟然敢在俺的面前,口出狂言!俺且问你,是不想活了么?”
“将军现居元廷高职,坐拥数万精卒,镇守大同。大同,人皆以之为是大都的悍蔽。若以人体相比,将军就好比是为元廷的左膀右臂。既担负如此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