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没参加当日筹备lùn_gōng的议会,他也一向很谨慎与文官们的交往,却并不代表他就耳目不灵。通政司的李生,也是上马贼的老人。还有李和尚,也算是老战友了。便在前两天,他们还在一起聚了聚,吃了场酒。
邓舍给过李生命令,教他好好调查一下军中的派系势力,看看有没有与文官来往密切的,并且隐隐约约地,着重点了一下洪继勋。这些事,关系机密,李生当然不会对赵过说起。
但是,李和尚心粗,说话没有遮拦,他是益都城守,地头蛇,筹备lùn_gōng的议事会也有曾参加,三分酒力上来,再联系到邓舍在宴请文华国、赵过诸将的酒席上过分抬举洪继勋的表现,自然少不了一通评论。李生看在上马贼的份儿上,也借此含蓄地给了赵过一个提醒。尽管赵过当即就把他们打断了,但对此事的来龙去脉,却顿时也就有了些许的了解。
赵过打小就认识邓舍,两人的交情不是洪继勋、李生、李和尚等人可以相比的。自从军来,他又常年地亲随在邓舍的左右,鞍前马后,较之别人,对邓舍的了解当然也就会更加的深入。当时他心中就做出了断定,夜宴上抬举洪继勋,是“扬”;依照邓舍的个性,随后必然有“抑”。
果不其然,继“扬”之后,便在昨天,通过流放刘果,做出了“抑”。
一边回想那天李和尚、李生说的话语,赵过一边出了燕王府,翻身上马,径去寻洪继勋。北风袭来,他打了个寒颤,不觉摇了摇头,又想道:“主公先灭关铎、后灭潘诚;以纳哈出之强,如今困守沈阳,半步难出。
“这三个人,虽难称英雄,亦可谓枭雄。又及王士诚,坐拥山东,自号称王,兵威盛时,何等宣赫!在主公的攻略下,却都或冰消瓦解,或竟无还手之力。
“即便智谋如姚好古,治理头绪繁杂的南韩,如烹小鲜;筹集粮饷、为我后援,易如反掌;一封书信、一条计策,即可退走孛罗。要论其文韬武略,诚然一时之秀。然而,他早先来入双城时,虽有钱士德上千铁骑相助,却在主公的太极推手下,不也是束手束脚,空有韬略,无从施展?就不说关铎死后,他这样重视忠诚的一个人,最终还是投在了主公麾下。
“又有黄驴哥、关世容,当永平起兵日,这两人俨然重将。主公每与相见,哪次不是礼敬有加?就因存有异志,接触到了主公的底线,下场如何?一个身死名裂,早没人想的起;一个远在辽西,也已近被人遗忘。
“主公虽然仁厚,若论铲除异己、杀人无形、用人废人的手段,何止狠辣无情!
“洪先生,洪先生,你虽有才能,随着我海东的蒸蒸日上,随着姚好古、杨行健等人的相继来投,早不复当初的重要。远的不说,就前天,姬宗周荐举的那个方从哲,一番言论下来,不也甚至得到了你的赞许?可以预想,日后来投的人才必然会能更多。你虽为老臣,虽然实事求是地讲,主公现在也还离不开你,但是你博览群书,却怎么就不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却不知道什么是柔弱胜刚强?却不知道什么才是为臣之道?
“你却不能仍把主公当作双城昔日的主公看待,更应该把主公当作如今海东可用人、也可废人的燕王来看。”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劝劝洪继勋。
待他来到洪府,洪继勋闭门不见。
“洪先生没见你?”
赵过不能对邓舍说假话。他在洪府门外等了半晌,冷的鼻涕直流,手脚麻木,直到天黑,实在没办法,这才不得不来回报邓舍。他犹豫了下,婉转地答道:“臣听洪继荫讲,洪先生病得不轻。怕是起不来床。天也冷,臣也怕洪先生若是强自起来的话,如果再感染了风寒,难免会病上加病。所以,把主公的慰问告诉了洪继荫,请他转告,然后就回来了。”
邓舍从案几上拿起一张纸。这是吴钰林去给洪继勋看过病后,写下的诊断。他将之递给赵过,说道:“洪先生病的很重,起不来床么?”
吴钰林的诊断,洋洋洒洒写了几百个字,归根到底,最后的病情结论是:“因情志不调,使阴阳失和,导致神气不宁。故有失寐之状。”“失寐”,也就是失眠。失眠,怎会起不来床?赵过伏地,额头出冷汗,不知该如何解释,说道:“臣,臣。”
“你起来吧。”邓舍沉默了会儿,吩咐左右,说道,“叫堂外等候的官员们,先都回去罢。阿过,你陪我一起,再去看看洪先生。”随手要回诊断书,丢入了案几边儿的火炉里。火苗烈烈,将之烧成了灰烬。
邓舍夤夜往去洪府探病,赵过相从。便在洪继勋的卧室中,三人谈了很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也许是往事,或者只是单纯的交谈。
又或者只有守在室外的洪继荫、李兰略微可以猜测出来一些。他们没有听到争吵,在说话快要结束的时候,反而听到了一阵阵的笑声。先是邓舍在笑,接着是赵过,最后,洪继勋也笑了起来。三人的笑声汇合一处,传出在外,连日严寒的空气,似乎也因此而添上了些许的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