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对辽西的进攻,初次尝试了水6并举。
一方面,李邺等的步军以东边的义州为配合,从惠和起了主攻。另一方面,刘杨的水师亦从海上向位处辽西腹地的红罗山、瑞州总管府等地展开了攻势。并有一支别动先遣队,尽是小船,经小凌河与渤海的交汇口处,沿河逆流西上骚扰沿边,最远处深入可达百里。
这几路胜兵强卒,彼此应和,互相配衬,给世家宝所在的大宁造成了极大的压力,形成了泰山压顶之势。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随着海东地盘的节节扩大,世家宝的官职也是跟着水涨船高,现如今他已经坐到了蒙元辽阳行省的左丞相,堂堂的从一品大员,画土分疆,与纳哈出平起平坐了。
其实这也在情理之中。世家宝虽非所谓的养贼自重,可他独自担负着镇守辽西的重任,面对咄咄逼人的海东,地位也就自然随之显得越来越重要,升个官儿毫不奇怪。但是,元廷能做到的也就只是如此了。
早在上次惠和大败之前,世家宝就曾屡次三番地上书元廷,奏请元帝,一要增援,二要武器。然而除了点火炮、火铳,元帝却什么也不能给他。甚至连军饷,都需得他自己筹办。
世家宝虽远在北疆,却也曾有听闻,天下战乱如此,朝中居然依旧党争不休,奇氏、皇太子为了迫使元帝禅让,与太平、老的沙等帝党的争斗已然将近白热化。而地方实力派,如察罕、孛罗辈,骄横跋扈,拥兵自重,何止“听调不听宣”,甚至即便连“调”,也隐约有了点不肯服从的意思。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qín_shòu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眼不见江山难保,欲所图无非苟利。天下将倾,无一人以国为念。寇贼遍布,众朝臣唯利是图。糜烂竟然至此,尚有何话可说?
世家宝纯良忠臣,该做的,反正都已经做了,现在对他来讲,无非十三个字罢了,“尽人事,听天命,临危一死报君王”。
说实话,其实从惠和大败之后,世家宝对大元的江山就差不多失去信心了。李邺以区区一两千人,抗击他数万的大军,小小的一座惠和城,挡住他无法前行一步。城头上林立的旗杆,密密麻麻的人头,这一切,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海东士卒悍不畏死、坚韧善战、凶残如狼的形象不仅摧毁了元军士卒的斗志,也同时摧毁了世家宝的信念。
但凡常人,每遇严重的挫折,或者愈奋起,又或灰心丧气。世家宝曾经做过前者,而今他选择成为了后者。
严格来讲,他惧怕的并非海东士卒的战斗力,他灰心丧气的是蒙元朝廷的内斗。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只怕猪一样的队友。也因此,此次海东的大举进攻,也基本没给他恍如止水的心田造成半分的慌乱。
他十分的平静,即使在接连获悉前线兵败的情况下依然如此,很有点指挥若定的风度。
“红罗山失陷了?噢,我知道了。”
“什么?瑞云山也失陷了?好,你退下吧。”
“兴中州没了?行,叫败卒都退回来吧。带兵将校来向我请罪?不用了,告诉他们,辛苦了,去休息吧。”
“锦州落入了红贼之手?噢,因为红贼水6夹击,所以抵挡不住,是吧?可以理解。守城主将阵亡?哎呀,真可惜。他阵亡的原因是副将投降、卖了城给红贼?没关系,降就降了吧。”
“李邺兵临城下?算日子他也该到了。咱的援军来了么?噢,还没有。好几天前援军不就到永平路了么?驻军不前,是吧?孛罗军呢?才出了宜兴州?还没到五指山?来人,替我给孛罗大帅写封信,就说大宁将要失守,他的援军请回吧。”
不到八天,李邺、刘杨、义州军三路雄师汇合大宁城下。传说中,得道高僧往往会先自知晓大限将至会在何时。世家宝现在就是这幅模样。他强任他强,清风抚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号称五万的海东虎贲连营接帜,扎下的营头密密麻麻,成百上千的骑兵成群结队地跃马耀武,扬威城下。世家宝连盔甲都没穿,一袭软衣,慵懒地斜靠胡床,坐在高高的城头,神色安然,观望多时,仰头看天,天高云淡。
许久,他出了一声渺不可闻的悠然叹息,一古诗悄然入了心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左右的元军将校都是没什么学问的老粗,听不懂,面面相觑。世家宝翻来覆去将那诗句吟诵良久,忽有所感,粲然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众人,说道:“我看到的不是红贼,我看到的是寂寞。”
然后,他转目西方,数万的蒙元援军,一停永平路,一驻五指山外,皆按兵不动。继而,他又转目东方,一群大雁列成个人字形,穿梭在云层中,振翅高飞。它们时而变幻队形,时而敛翅低掠,飞过了一座座的城池,飞过了一座座的山峦,它们飞过了大凌河,它们飞过了小凌河。
空气由暑热渐渐变得清凉,6地到了尽头,白花花的水浪拍打岛屿,汹涌澎湃的大海上,东一簇、西一簇,停泊聚拢了无数的艨艟斗舰。
一艘小船,自它们之间穿行而过,灵巧、迅捷,最终在莱州湾中的浮游岛边儿停靠了下来。船上人很少,连带水手只有二十来个。有个仆役侍从打扮的中年人,弯着腰走出乌黑的船篷,手搭凉棚,朝四外照了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