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家有名望,但并不富裕。
颜之希的家中,不过前后两进,前边会客,后边住人。闻听邓舍来到,颜之希亲迎出门。他约有四十多岁,中等个子,容貌清雅,鼻梁很高,额头上几道浅细的皱纹,颔下三缕长须,随着他的走动而微微飘扬。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拜见燕王殿下。”
邓舍抢步上前,扶他起来,道:“老先生休声美誉,天下所闻,我仰慕已久了。今得相见,非常荣幸。今日我们只论长幼,不分尊卑。快快请起,不须多礼。”到底颜之希白身。他话音尽管客气,却没有回拜,只是把他扶起,作揖行礼。
众人分宾主次序,往正堂行去。
颜家的前院占地不大。角落一口水井,院中数棵槐树。时当六月,正值花开。满树的槐花,洁白似雪,一簇一簇地堆积绿树叶间,地上落的也有,满院暗香缭绕。许多的蜂蝶绕树飞舞,不时传出几声蝉鸣。
邓舍笑道:“夜雨槐花落,微凉卧北轩。老先生隐居此间,诚然桃花源也。”
“陋巷蜗居,岂敢桃源之誉?”
“不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老先生品学兼优,德才兼备,即便蜗居,也为名室。何必过谦呢?”
舞文弄墨、掉了两句书袋。颜之希对邓舍的观感就大不一样,心想:“听闻他本为草莽,不料如此文雅!”有了一个不错的初次印象。殷勤让客,请邓舍入正堂叙话。邓舍拱手,请他先行。
颜家的前后进有侧门相通,侧门是个月亮门,斜对正堂。临入堂前,邓舍瞥见后院里似有个花园,繁花锦绣,有三两个少年在那里玩耍。他也没在意。一行人入得堂内,分别落座。自有小厮奉上茶水。
“为我益都百姓,燕王不辞劳苦,渡海远来。在下无以为敬,唯有此好茶一杯,聊表心意。”
“益都、海东,本为一家。益都遭倭,海东来救,理所应当。老先生太客气了。”邓舍抿了一口茶,入口清润,余味悠长,赞道,“当真好茶。”
他对茶没什么讲究,也就能分出个好喝、不好喝。罗国器比他懂,细细品了两口,笑道:“不止茶好,水也好。主公请看,这碗茶水,汤色清明,饮入口中,轻灵鲜爽,有冰雪的凛冽之气。……,颜先生,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当是用的雪水?”
“正是年前,在下从梅花上收来的春雪,埋在地下,才开化不久。不多,只得了半瓮。燕王大驾光临,没什么可招待的,只此清茶一杯。商请燕王不要嫌弃。”
三人叙话多时。
颜之希既有意逢迎,邓舍又存心与之交好,加上罗国器左右逢源,竟是宾主皆欢。颜之希叹道:“名下无虚!燕王礼贤下士,尊老重教。在下多日来,常听友朋提起燕王,无不称赞,都说燕王仁厚,名不虚传!”
“贵省小毛平章年少聪慧,扫地王宽仁爱士。我这点名声,又怎么敢在贤士们面前提起?过誉过誉,实不敢当。”
颜之希道:“古人云:白如新,倾盖如故。在下与燕王虽然初次见面,但燕王的风度,实令在下心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交浅言深,是为忠也。老先生请说。”
“小毛平章聪慧不假,惜其年少。扫地王宽仁爱士,在下居此陋巷,已有数年。扫地王来前,在下便在此居住了。去年至今,扫地王两度张榜求贤,邀益都才学之士,以为辅弼,却从未曾来过在下的家中。年少国疑,爱士而不入穷巷。吾不知其可也。”
邓舍微微一笑,道:“扫地王日理万机、政务繁重,一时没空来老先生这里,还是可以理解的。”他表面上神情自若,心中暗自惊讶。颜之希还真是交浅言深,他猜不透其话中意思。突然来这么一句,隐有对益都的怨望,近乎怨言,很是突兀。
却是因他不了解颜之希。
其实不止颜之希,益都的很多士子,包括一部分的官员,都常有朝不保夕的恐惧。自古山东四战之地。以山东的地形而论,一面临海,好比个扇形,底窄而面宽,三面皆有受敌的可能。虽然西有泰山却无重岗复岭之险,东有大海而无深险奥固之都,且方圆不大,缺乏纵深。几处险要一被击破,全境即有可能不保。
凡战乱之际,山东易成割据。然而凡割据山东者,却罕有成事的。何也?后人评价说:山东以自守则易弱而亡,以攻人则足以自强而集事。诚哉斯言。
放下眼下说,如果王士诚积极进取倒也罢了,他偏不然,坐拥数路之地,不思进取,坐观田丰在前开疆拓土,他在后边悠哉乐哉,毫无雄心壮志,不客气的说,守户之犬耳。有眼光见识的人,怎能不为此心忧?
就颜之希而言,如果是察罕帖木儿打过来了,山东重归元土,自然最好。怕就怕,就算察罕打过来了,山东就真的能从此太平无事了么?
方今天下纷争,英雄四起。究竟鹿死谁手,孰能知晓?除了那些铁了心忠诚元室的,但凡有些才学的人,当此之时,谁不观望?欲择明主。
天下文章在江南,江南文章在江浙。青田刘基、金华宋濂,他两人的名声,南北儒林中谁人不知?尤其刘基,早先视红巾为寇,恨不食其肉,寝其皮,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