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还在苦思该如何处理孙玮的这份弹章,张诚又送来了一批奏疏。其中又有狭西道御史杨四知论故太师张居正十四罪,言其贪滥僣奢,招权树党,忘亲欺君,蔽主殃民等等。
看着这份极尽危言耸听之能事的奏疏,万历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看来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还是如期而至了。
万历也很清楚,这是因为之前自己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借势而为,那么历史就仍然会沿着其原本的轨迹发展,很多该发生的事件,仍会发生。
而张居正之所以在身后会遭受如此猛烈的攻讦,主要还是因为他所推动的改革触犯到了太多人的切身利益,为了推行自己的改革,他如今所遭遇的这些套路,当年他自己估计也没少用在别人身上。
但二者出发点截然不同,一者为了扶大厦之将倾,一者只是挟私报复,这就高下立判了,所以张居正会被视为历史伟人,而这些人就永远只能是鼠辈了。
自己如果再不采取有效措施,想必情况还会进一步恶化。万历提笔在纸笺上写下一段批示:孙玮、杨四知构陷老先生,居心叵测,应予夺职,永不叙用,洪朝选案交三法司会审。
写完批复,万历对张诚道:“将朕的御批交给元辅,宣他未时至西苑见朕。”
“遵旨。”张诚忙上前接过御批,叫来一名奉御,让其将之送到文渊阁交给元辅。
不多时,张四维便收到这份没有依流程转来的御批,细细读罢,张四维不禁摇头苦笑。如果说之前朝堂之中的动荡,是因为自己与冯保、曾省吾这些人的恶斗所致。那么眼下这波针对张居正的冲击,却是另有原因。
张四维作为张居正的副手,对于张居正执政期间的情况了如指掌。在他看来,一条鞭法效果虽显著,但也存在诸多弊端,而借考成之法来强行推进,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以致人们对其的评价一直都是毁誉参半。
而张居正本人身上也有不少毛病,偏衷多忌、独断专横,怙宠而骄,有失检点,打击政敌冷酷无情,对其心怀怨恨者不在少数。
那些人趁机发作,张四维其实是乐见其成的。他觉得这股戾气必须得到释放,这样才能让朝堂回归和衷共济的状况,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而皇上始终这么维护老元辅,也许心意是好的,但却并不可取,张四维左右为难之余,便想保持中立,等局势明朗后,再摆出自己的态度,这样就可坐收渔翁之利。
可谁知皇上却是步步紧逼,昨天才在文华殿见过面,今天又要自己去西苑。张四维感到很是无奈,也只能等下午先去看看再说。
用过午饭,张四维稍事休息,便动身往西苑而去,自打皇上将那些士子安顿在那边,他就很想去看看,今天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时已入秋,凉爽宜人,几里路走下来,张四维并不觉得疲乏。等他来到乾明门,便有侍卫上前将他引至玉河桥头的一座探入湖心的凉亭。
走到近前,张四维就看到皇上正坐在凉亭之中,只有田义领着几个小太监在一旁伺候。张四维忙快步上前行礼问安,道:“臣张四维叩见皇上。”
“免礼。”万历笑道:“今天天气晴好,朕特地请元辅来西苑,一同欣赏秋景,不必太过拘礼,坐,坐。”说罢,指着身旁的石凳,示意张四维也坐下。
张四维赶紧推辞道:“皇上隆恩,臣心领了,臣站着就好,站着就好。”
“坐下说话方便。”万历却是执意让张四维坐下,又道:“来啊,给元辅看茶。”
张四维无奈,只得再次告谢,在石凳上坐下,见田义亲自给自己端来茶水,又赶紧连声称谢,暗道皇上这么客气,估计待会提出的问题肯定不简单。
果然,就听万历道:“朕对孙玮,杨四知的处置,不知元辅以为如何。”
张四维一听,也不直接回答,只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呵呵,此事若是交由元辅去处置呢?”
“老臣自然依圣意处置。”
“元辅,你这话可就有些见外了。有甚想法,不妨明言。当年老先生在世时,那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呵呵。”
张四维心中苦笑,暗道就是因为这样,他老先生如今才会被这么多人指摘啊,若是谦逊一点,大度一点,圆滑一点,哪会有今日之厄。
不过皇上既然已经问得这么直接,张四维却也不好再敷衍下去,考虑了一下,道:“皇上,人心似水,宜疏不宜堵啊。”
“嗯,元辅此言,确是至理。”万历听罢,轻轻点头,却又接着道:“也正是因此,更可见老先生要成就这份功业是何其艰难,说他是千古名臣,毫不为过。”
原来在皇上心中,张居正所建立的功业才是最重要的,别的问题,都在其次,这是典型的帝王思想!
张四维总算领会了皇上的真实想法,暗道不妙,这么凉快的天气,背上也隐隐冒出汗来。持这种观念的皇帝,往往都是爱折腾的主。
对于这一点,他倒是早就有了思想准备,但皇上如果只看到张居正改革的好处,而对眼下朝堂上人心散乱的局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就有可能惹出大乱子了。
想到这,张四维再顾不上那么多,翻身跪伏于地,道:“皇上圣见高远,非臣等所能及。然凡是过犹不及,老元辅所倡之法虽好,却失于严苛,以致朝野之间难免有对其心存怨望者,伏请皇上明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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