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感到了极度舒适,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拾靥坊。
一个在胤娘眼里,又忙又累赚不到大钱的胭脂铺。
在明夷心里,这是个原点,拾靥坊回来了,就表明她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还可以重新开始。只是,少了连山。
拾靥坊其实已经停工了,胤娘把周转的钱银收走后,买不了原料继续生产,即便葵娘他们在出存货,也养不了那么多工人。明夷到工坊中看了一圈,晒花的石板都干裂了,而碾花的碾子起了苔痕。
冥冥中,她见到连山的身影,还在这工坊里忙碌着,弯腰检验,亲历亲为。他还没过二十岁生辰吧,那常带三分忧虑的眼,似乎还在眼前。
她连他的生辰何时都没来得及问,在身边时,总觉得时间还多,以后有几十年时光,可以补偿。但转瞬,他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被草草掩埋,甚至没有一场正经的丧礼。
唯一可以自我安慰的,他可以去陪伴他的明娘子了。也许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会回到无忧无虑的时候。
明夷关上工坊的门,深觉无力。背后有马蹄声,下马,一声娘子。
是辛五郎,许久未见,黑瘦了些,依旧丰姿绰约。在街头,与别不同。
明夷有种恍若隔世之感。竹君教坊上八郎,个个是常人眼里的人中仙,能请得他们出场的,非富即贵。衣着光鲜,举止优雅,似不食人间烟火。如今他身上已经全然没了那脱尘之气,但多了许多男子气概,显得更有担当,也更添魅力。
“娘子……”五郎话到嘴边,略有哽咽。
明夷笑了笑,眼有泪光:“辛苦你们了,这一阵,应当很困难吧?”
“我们没事,花馆主让我跟着给武馆办些杂务,足够营生。葵娘在店铺守着,七郎送货。余下的原料我们也都做出来了,不过存货确实不多了。我们没敢去找你,怕你最近心烦,我们却无法解忧。”辛五郎说得轻描淡写,但明夷猜得出他们近日的惨淡。
明夷立好,端端正正给辛五郎九十度鞠躬:“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信我,跟着我。我只忧心自己性命,将你们弃之不顾。这段时间,辛苦你们。”
辛五郎连忙过去相扶:“娘子言重了。若非娘子出手相助,我们三个都还在青楼男风馆,浑浑噩噩。即便不愁衣食,也不过是行尸走肉,徒留躯壳。如今娘子遇挫折,我们能与娘子共患难,虽无珍馐,却觉甘甜。只望娘子能重新振作,若有用得上我们三人的,愿肝脑涂地。”
明夷内心澎湃不已。幸而还有他们,还有十东、绫罗、殷妈妈,让她觉得这世上除了勾心斗角,你死我活,还有值得留恋的温暖。为了他们,她也必须活出个人样,把属于自己的拿回来,给这些可爱的人们,一片天。
明夷踮起脚拍了拍五郎的肩膀:“放心,我回来了。拾靥坊,我打算重新开起来。百年的招牌,不能说散就散。即便没有新品,也要把最招牌的胭脂和水粉做下去。”
五郎笑道:“这个我倒是能做到。以往我不送货的时候,一直跟着连山学,基本的胭脂水粉还是可以做到八九成。”
明夷感觉眼前豁然开朗,兴奋道:“你会做了?”
五郎点头:“虽不是很熟练,但基本的工序,我记得清清楚楚,也曾试过两次,如果娘子相信我,给我些时间,相信不会辱没拾靥坊的牌子。”
明夷心中大喜,从袖里掏出最后的现银:“这些你先拿着,明日去城外花商那里采买。说是拾靥坊的,按原来的品质种类。而后能找回来的工人,便找回来。不要担心银钱,我想办法。”
五郎也兴奋莫名:“好!我立马把工坊收拾起来。娘子打定主意干,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明夷深深呼了口气,由衷觉得意气风发:“好,我现在就去找葵娘。”
这是明夷自小寒那天以来心情最畅快的一天。拾靥坊回来了,她的兄弟姐妹们也要回来了。一直以来,心里缺乏的那一块,那种孤独无依,在此时渐渐消散。
此刻,虽然无论江湖还是朝野,都有无尽的麻烦,复杂的压力,但她只觉得自己像是充足了电,能继续这么走下去。一边是伍谦平与她的爱情,一边是那么多能信赖的兄弟,她热血充盈,哪怕险阻重重,也有勇气继续闯下去。
连扑面而来的初春之风,也充满暖意与清香。
到东市拾靥坊门口,门庭稍稍冷落,七郎在招呼一个客人,葵娘在柜里,眼神温柔,跟随着七郎的一举一动。明夷跃下马,不忍心过去打扰,站着看了会儿,觉得这幅景象格外温馨,正是她心中夫唱妇随的模样。
葵娘转头,瞧见了她,一怔,举起袖子抹了抹泪,小鸟一般飞了过来:“娘子,可算见到你了。”
她泪珠儿串串掉下来,哽咽道:“我总想去找你,但夫君说你跟着伍大人,怕有所不便,也怕我们拖累了你,想待我们想到好些的谋生办法,再去找你。昨日十东来了,说你过得很好,我才放心。”
明夷给她擦了擦泪:“傻孩子,还是叫我姐姐吧。不来找我,你们这货物卖完了,准备如何谋生?”
葵娘涨红了脸:“我们也愁着呢,我想回行露院谋个洗衣做饭的差事绫罗应当会帮我,可我不敢和七郎说,他定是不愿意的。”
明夷拉着她回店铺:“放心,我不会让你再回去。”
店里客人走了,七郎见到明夷也是欣喜万分。明夷也不卖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