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
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
笑谈渴饮匈奴血。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京郊牛首山中,一个缁衣素袜头顶戒疤的和尚踏歌而行。
更深露重,草木荆棘,暗夜阴火,于他如同浮尘般不屑一顾。步伐始终稳重舒缓,就像从他口中唱出的曲调一般,颇具高僧气象。只是一个和尚不念佛号,却吟唱这样铿锵的军旅之词,未免有些怪异。
不过你若是透过夜色看清他那双冷静得几至冷漠的眼眸以及幽潭般的瞳仁里闪耀着的炽热又决烈的东西,就会感觉,这首词他来唱很适合。
那是一旦爆发就足以燎原的能量。
行至山间一处禅寺,视野突然变得异常开阔,因为这禅寺恰巧建造在一段巨型的凸出的山崖上。和尚不再向上行进,他径直走到一面石壁下方,盘腿坐下。那情形,似乎对此地熟悉之极。
山崖突然变得寂静无比,纵使风声如涛。
姚广孝坐得笔直,视线也笔直,望着天边那轮弯月。
皎洁的月光足以让他看见月下一棵大树上一截枝干上的一个黑点。
半晌,空中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叹息声落,那个黑点如烟般散开,飘离弯月,再团聚时,人已经站在和尚对面。只剩那枝逸出山崖悬在半空中的树干在月光里轻轻地晃悠了一下。
“叔叔,你为何就不肯放过我呢?”
“那你又何必趟这道浑水?”
姚广孝将目光从树枝上收回,望向这个长身玉立fēng_liú俊俏的男子。
姚月落,他唯一的亲兄长姚广仁的唯一儿子。
他自小入寺修行,稍长些便开始游历四方,钻研奇门绝学,意欲窥破天机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对男女私情天伦之乐从未放在心上,所以虽然对所谓的清规戒律不屑一顾,但也从未还俗娶妻生子。
也就是说,月落是姚家下一代唯一的嫡传血脉。
而这一脉单传竟也不学好,不仅年至而立尚未娶妻为姚家开枝散叶延续子嗣,如今还在皇族江山之争中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月落你是聪明人,当知一切缘法,数由前定。天意如此,何苦强求。”
“我并没有强求什么,若是强求,即便没有登堂拜相也早已身为将帅统兵与你兵戈相向决一雌雄了,又怎么会躲在这深山之中观月听风。”
姚广孝愣了一瞬,笑了。
“那你这半年来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地折腾了数回,意欲何为?”
“与战事无关。”
姚广孝点点头。这就够了,他唯一的担忧就是月落搅进战事。
说实话,这叔侄夺位大战打了这么多年,别说朱棣,就连自负如姚广孝都常常觉得甚是辛苦和气短。不止一次,他也怀疑过自己这个侄儿是否暗地里给自己使过绊子。要知道,他大部分的绝学也传授给了姚月落。
想当年,他还没遇到朱棣,而月落的父亲也还没辅佐太子朱标。月落自小跟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头子修炼武功,十五岁之后开始游走江湖,一年倒有小半载陪在他身边。也是因为有这么个少年高手在,他这些年大江南北走遍才如此顺畅。他的雄才与异能只于天道、大运有关,可算不出哪里会冒出几个宵小,哪里会钻出一伙山贼。
但是后来,他跟了朱棣回北平,而姚广仁则在数月后被傅洽推荐给了太子,月落也被父亲召回京城做了朱允炆的守护者。
月落赋等也颇精通,但却不像父亲和叔叔那么热衷仕途,只参加过一次科举还因为”月落”之名不招人待见而被无情地刷了下去,连个举人也没中。
他自己倒也不在意,当陪读兼贴身保镖过了好些年。
直到太子突然病逝,作为太子党核心之一的姚广仁也被人所害冤枉流放,他才因为要保护父亲而离开京城。
朱允炆登基之后第一时间就想召回姚广仁,遗憾的是,姚广仁已在前一年离世。若非姚广仁离世,姚广孝未必能无所顾忌放开手脚。有时候姚广孝自己也曾暗地自嘲:如果天命所归者是朱标,或许现在离世的两个人就是朱棣和他自己了。
但无论如何,兄长的离世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而月落这孩子,也必须保全。
他可不想朱棣与朱允炆叔侄大战之外,自己再与月落叔侄大战。
“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要什么?”
“我要朱允炆活着,因为父亲希望他活着。”
姚广孝淡淡一笑。
这个答案他想到了。以这对父子与朱标父子的交情,的确很难袖手旁观。如果姚广仁在世,必定是要亲自为朱允炆抗争的,所幸他走得早,月落又比他们兄弟都通透不愿踏进官场,这才避免了姚家亲人相残。
所以,保证朱允炆的性命,就成了无法退让的底线。
那是一个儿子对父亲临终嘱托的承诺。
姚广孝自己也不想兄长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即便是虚妄的安慰。
“朱棣不会杀他的。”
月落也淡淡一笑。
这种可能他也曾料过,如果朱允炆心平气和地退位,朱棣可能会留他一条小命。但那是一条囚禁之路,好一点是锦衣玉食的囚禁,坏一点可能过得非常卑微受人践踏,更甚者,过几年悄没声息地就死了。
荣登九宝,找个说法还不容易。